逸辰夜扶着门框缓了半盏茶的功夫,宿醉的钝痛还在太阳穴里打转。
他对昨夜的记忆碎成了渣——只记得自己抱着酒坛傻笑,魏晟坐在对面安静地剥坚果,至于后来怎么回的屋,完全没印象。
“魏晟那家伙肯定没喝,估计在偷偷笑我。”他嘟囔着往隔壁走,想找对方讨杯醒酒茶,推开门却见屋里空着。
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桌上的白瓷碗倒扣着,连他昨晚塞给对方的坚果壳都被扫得干干净净。
“跑哪儿去了?”他正挠头,撞见拎着晨露野果的王玄钧,“见着魏晟没?昨天说好了去溪边钓银鳞鱼。”
王玄钧把野果往石桌上放:“他天不亮就走了,说天界历练到日子,得回去。”
逸辰夜“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他是妖族,住的地方隐在迷雾森林最深处,世人只知有鲛人,却从没听说过他们这类妖族——魏晟的事,他向来懒得深究。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魔族领地的黑石殿里,几个长老正对着空王座犯愁。
“新王这才回来一天就走了?”灰袍长老敲着石桌,“上次说去查地界异动,去了俩月;这次连族里的安神香都没点——”
“噤声。”另一个长老皱眉,“他是冥澈大人,自有道理。”
可殿里的沉默里,已经藏了层疑虑。
再厉害的王总不露面,底下人的敬畏也会慢慢淡下去。
而被议论的“冥澈”,此刻正站在天界的玉阶上,指尖划过冰凉的廊柱。
“魏晟!”刘燕儿抱着本功法册跑过来,发梢沾着丹炉火星,眼睛亮得像星子,“你看这个!改良过的炼气心法,说不定能帮你突破——”
魏晟侧身看她,声音没起伏:“不必。”
“试试嘛。”刘燕儿把册子塞他手里,她总觉得这少年奇怪,明明是炼气期,站在那里却比金丹修士还让人不敢靠近,“凌霄子都说了,你根基好,就是差个契机。”
不远处的凌霄子正靠在栏杆上翻丹方,闻言抬眼笑了笑。
他白衣清俊,看着温和无害,谁能想到这位金丹中期修士,当年几乎屠尽了鲛人族——他自己都快忘了那片染红海水的血,只当是“清理异族余孽”。
“燕儿说得对,试试吧。”凌霄子语气轻松。
魏晟垂眸看着功法册,指尖没动。他当然突破不了——自从被那什么系统缠上身那天起,他的修为就钉死在了炼气期,吞再多灵丹、练再多心法都没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层“炼气期”的壳子里,藏着能碾压仙皇境的力量。
刘燕儿是无辜的,他可以不动。但凌霄子不行——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藏着族人倒在血泊里的模样,藏着他和兄长魏长歌逃亡时,背后追来的剑光。
“多谢。”魏晟把册子递回去,声音平稳,“我自己的功法更顺手。”
凌霄子没多想,笑着转回头。他从没想过要提防这个“炼气期修士”,更不知道自己眼前站着的,是当年从他剑下逃生的鲛人二皇子,是能轻易捏碎他的存在。
魏晟往修炼室走时,听见两个小仙童在闲聊。
“听说当年鲛人族被灭后,再没见过鲛人了?”
“凌霄子长老说都清理干净了,哪还能有漏网的。”
魏晟的脚步没停,指尖却在袖中攥紧。
他必须留在天界——用“炼气期修士”的身份做掩护,等一个能亲手斩了凌霄子的时机。
他拂过袖口,那里绣着只有鲛人能认的海浪暗纹。
没人知道这个天界炼气修士,是鲛人族仅存的二皇子;
更没人知道,他那停在炼气期的修为下,藏着能掀翻天界的力量。
魏晟刚在修炼室的蒲团上坐定,窗棂就被轻轻叩了三下。
他抬眼时,青衫一角已顺着窗缝滑了进来——是魏长歌。
兄长翻身落进屋里时,手里还捏着本从藏经阁借来的《天界丹经》,发梢沾着的晨露滴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昨天在阁楼上看见你从妖族地界回来,凌霄子在云阶上盯了你好一会儿。”
魏长歌把书卷放在案上,目光扫过魏晟的袖口——那里藏着鲛人皇族的暗纹,被灵力掩得严严实实。
“他盯他的,我走我的。”魏晟关上窗,“逸辰夜喝多了,非拉着我讲妖族的趣事,耽误了些时辰。”
魏长歌笑了笑。
三个月前他们在落星崖见面时,魏晟刚从魔族地界回来,肩上还带着和裂隙魔物打斗的伤。
如今能在天界这样相对安稳地说话,已是万幸——谁也不知道这两个看似普通的修士,是凌霄子当年屠尽鲛人族后仅存的皇子,更没人知道魏晟在魔族地界早已是说一不二的王。
“凌霄子最近在炼‘凝魂丹’,我在藏经阁见过他的丹方,要用‘鲛人骨粉’做药引。”
魏长歌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在书页上划出一道浅痕,“他是越来越不遮掩了。”
魏晟的指尖在案几上掐出一道印子。
鲛人骨粉,无非是从当年死去的族人尸骨上刮下来的。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我知道。”
“别冲动。”魏长歌按住他的手腕,“他现在是金丹中期,你才炼气,可打不过他。”
魏长歌并不知道魏晟有着碾压仙皇境的实力。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清朗的女声,带着掌门特有的沉稳气度:“魏晟在吗?”
是刘燕儿。
魏长歌瞬间隐到屏风后,气息敛得像缕烟。
魏晟刚起身,房门已被推开,刘燕儿穿着绣着宗门纹章的掌门法袍走进来,手里托着个玉盘,盘里放着枚莹白的丹丸。
她把玉盘放在案上,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身为掌门,她对门下修士的动向总要多几分留意,“凌霄子说你修为总停在炼气期,特意求了这枚‘破障丹’,是我亲手炼的。”
魏晟看着那枚丹药,指尖没动。他认得这丹的药香,里面掺了极淡的“锁灵草”,对鲛人修士来说,只会压制灵力,哪能破障。凌霄子倒是会借花献佛。
“多谢掌门。”他垂眸应道,语气不卑不亢。
刘燕儿打量他片刻,忽然笑了:“你不必对我这么生分。虽说是凌霄子求的丹,但你是我宗门修士,我总盼着你能进阶。对了,方才在云阶上看见魏长歌了,他说在找你?”
“是,他说要借我之前抄的炼气心法。”魏晟顺着话头接下去,目光不动声色地挡在屏风前。
刘燕儿没再多问,又叮嘱了几句修炼注意事项,转身离开了。
她刚走,魏长歌就从屏风后出来,看着那枚破障丹冷笑:“凌霄子这是想借你的手,让刘燕儿以为你‘心性不稳、不堪大用’。”
“他还没这个本事。”魏晟把丹药扫进玉盘,“等我找到他屠族的证据,先让他在宗门待不下去。”
魏长歌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这是从妖族地界采的醒酒花,你给逸辰夜送去吧。上次他在迷雾森林帮你引开散修,也算份情分。”
魏晟捏着布包,忽然想起逸辰夜醉醺醺拍他肩膀的样子——那家伙大概到现在都以为,他只是个来妖族地界“历练的天界修士”。
“知道了。”他把布包塞进袖中。
魏长歌走后,修炼室里只剩案上的《天界丹经》和那枚破障丹。
魏晟望着窗外出神,忽然想起魔族地界的黑石殿——长老们此刻或许正对着空王座叹气,却绝不会想到,他们那位总不露面的王,正坐在天界的宗门里,手里捏着来自妖族的醒酒花,心里装着两族的血海深仇。
他指尖在袖中摩挲着魔族王印的轮廓,那印记被层层灵力裹着,连魏长歌都从未察觉。
有些身份,注定要烂在心里,至少在亲手斩了凌霄子之前,不能有半分泄露。
过了好几个月,魏晟看得出来,刘燕儿的确是真心帮他的,没有任何不轨之心。
好不容易能下一会人间了。
魏晟把醒酒花塞进袖中时,窗外的云影正掠过案上的《天界丹经》。
他指尖在“鲛人骨可铸灵剑”的批注上顿了顿,终究还是合上了书——凌霄子的罪证没找到,现在动手,只会把自己和兄长拖进麻烦里。
“先忍着。”他对自己说,起身往妖族地界的方向走。
至少送醒酒花这回事,不用藏着掖着。
逸辰夜果然还在宿醉,抱着枕头趴在石桌上哼哼。
看见魏晟进来,他迷迷糊糊抬起头:“你来了?我梦见你把蜂巢捅了,蛰得我满头包——”
魏晟把醒酒花扔在他脸上:“醒酒的。”
逸辰夜捏着花凑到鼻尖闻了闻,忽然精神了:“你居然会带东西给我?是不是偷偷去后山摘野荔枝了?”
魏晟没理他,转身要走,却被逸辰夜拽住袖子:“对了,昨天听王掌门说,你们天界有喜事?好像是你们掌门要成亲了。”
“嗯?”魏晟愣了愣。
“就是那个穿法袍的女掌门,叫刘燕儿是吧?”逸辰夜掰着手指头数,“听说是和一个姓凌的修士,叫凌霄子?”
魏晟的指尖瞬间绷紧。
他从没想过刘燕儿会和凌霄子成亲。
那个总笑着递功法册的女掌门,那个藏着屠族血债的金丹修士——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像根刺扎进他心里。
“知道了。”他甩开逸辰夜的手,快步离开。
回到天界时,宗门里已挂起了红绸。
几个弟子正忙着往凌霄子的住处搬贺礼,笑声顺着云阶飘过来,刺得他耳朵发疼。
他站在云阶尽头看了很久。或许可以用“冥澈”的身份动手——仙魔虽签了和平协议,但私下里互相斩杀从不少见,一个魔族之王杀了天界修士,最多引来一场小规模的追责,没人会怀疑到炼气期的“魏晟”身上。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看见刘燕儿提着食盒往凌霄子的住处走。她换了身常服,发间别着支素银簪,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柔和笑意。
魏晟忽然停下脚步。
刘燕儿是无辜的。
她不知道凌霄子的过去,更不知道这场婚事对他意味着什么。
若是凌霄子在婚前惨死,以她掌门的身份,必定要彻查魔族,到时候魔族领地的长老们会被牵连,兄长魏长歌的藏身之处也可能暴露。
“算了。”他低声说,转身往自己的修炼室走。大不了等他们成了亲,再找机会——总有更稳妥的法子。
那一晚,魏晟在修炼室坐了整夜。
他没碰刘燕儿送来的破障丹,也没去想凌霄子的事,只反复擦拭着一枚藏在袖中的骨哨——那是母亲生前给他的鲛人信物,吹起来能引动潮汐,却吹不散他心里的闷。
第二天清晨,红绸还在风中飘着,却被一声惊叫扯断了平静。
“不好了!凌霄子长老死在屋里了!”
魏晟赶到时,凌霄子的住处已围满了弟子。
刘燕儿站在门口,脸色惨白,手里的贺礼掉在地上,红绸散开铺了一地。
魏长歌挤到他身边,压低声音:“死状像是被魔气所伤。”
果然,没过多久,负责查案的修士就拿着块染了黑气的衣料出来:“是魔族的气息!而且是高阶魔气——恐怕是魔皇冥澈亲自下的手!”
议论声瞬间炸开。
“冥澈?他不是说遵守和平协议吗?”
“肯定是嫉妒长老和掌门成亲!”
“必须向魔族讨个说法!”
魏晟站在人群里,指尖冰凉。
他没有动手。
昨晚他明明在修炼室坐了整夜,连房门都没出。
可那魔气做不了假,那力道、那手法,分明是“冥澈”的路数——他身为魔族之王,绝不会认错属于自己的力量痕迹。
刘燕儿忽然转过身,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魏晟身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怀疑,只有茫然和痛苦:“魏晟,你说……冥澈为什么要这么做?”
魏晟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自己就是冥澈,却没杀凌霄子?
说有人模仿了他的手法,在他决定停手的这天,替他完成了复仇?
红绸还在飘,贺礼散了一地。没人注意到,魏晟袖中的骨哨正在发烫——那是鲛人感知到同类情绪时才会有的反应,可他此刻的惊涛骇浪,却和鲛人无关,只和那个被嫁祸的“魔皇冥澈”有关。
他终究是没忍住,抬眼看向凌霄子的房门。
那里躺着他恨了多年的仇人,死法却像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而他这个真正的冥澈,成了最明显的替罪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