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界时,夜色已深。苏慕言执意要跟来,魏晟拗不过,只得允了。他让苏慕言睡在床上,自己则在桌边坐下。
摘下面具收好,魏晟伏在桌上沉沉睡去。梦魇如期而至,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单调的重复……
“好久不见,魏晟。”
声音清冷,却带着莫名的熟悉感。魏晟抬眼,见是位白发男子,眼蒙纱布,发间缀着人鱼族独有的饰件。
“你便是神?”魏晟语气冰冷,眸光锐利地锁住对方。
对方打了个响指,身后凭空现出一张王座。祂悠然坐下,翘起二郎腿,单手支着下颌:“嗯?这是第一千次了吧?”
第一千次?竟与那冥王所言分毫不差。魏晟蹙眉:“什么意思?”
祂忽然轻笑,语调陡变,添了几分明快,连满头白发都化作耀眼的金色:“别这么严肃嘛,笑一个?”
“……神经病。”魏晟眉头皱得更紧,眼底浮起明显的不悦。
“骂人可不好哦。”祂笑意不改,语气却陡然染上悲凉,“可你说,来来回回这么多遍,真的不累吗?”
“明明知道救不了他们,偏要一次次尝试,甚至因尝试太多遭了反噬,连从前的记忆都丢了。”
“而每次回想起来,新一轮的轮回就又开始了……”
“什么?”魏晟心头一震,疑窦丛生,“你要救谁?”
“救谁?”祂猛地站起,发丝在起身的刹那转为墨黑。祂一把揪住魏晟的衣领,语气癫狂:“自然是救我的爱人!我手握无上力量与权柄,却偏偏救不了祂!哈哈哈哈……你说,我是不是个废物?!”
“你知道我独自活了多久吗……千万年!不,或许更久……我无数次回溯,只想把爱人留在身边,却一次次看着祂为我而死!”
“冷静点。”魏晟挥开祂的手,沉声问,“你爱人是谁?何时死的?”
“我的爱人……”祂忽然怔住,眼中闪过茫然,“我的爱人……是谁?”
太久了,久到连名字都记不清了。可记忆深处,分明有个白发少年的影子,每次想起,心头都泛起说不清的暖意,却怎么也看不清少年的模样。
祂自嘲地笑了笑:“罢了,我也记不清了。”后退几步,双手抱胸,“别总‘神’啊‘神’的叫了,我又不是没有名字。”发丝再度转回金色,“那些人妖魔总爱称我‘祂’,其实我叫……”
——
“哥哥,哥哥!”
魏晟缓缓睁眼,见逸辰夜正趴在桌前,旁边还站着那位天使。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哑声问:“你们怎么来了?”
逸辰夜撇了撇嘴:“怎么就不能来?对了哥哥,那人是谁啊?”他伸手指了指床上的苏慕言。
“他叫苏慕言,天生眼疾,我便把他带回来了。”魏晟语气平淡地解释。
“哦~”逸辰夜点点头,又道,“对了,药池里的药,刘掌门已经换过了,都是极品灵药,你要不要去看看?”
魏晟无奈,只得点了点头。
药池温热的药液漫过周身,魏晟闭上眼,方才梦中那“神”的话语却在脑海中反复盘旋。
轮回、反噬、丢失的记忆……还有那人鱼族独有的发饰。
难道真是人鱼族的?
可除了小鱼,竟还有其他幸存者?
他微微蹙眉。
若真是人鱼,那逆转时空的能力……除了皇族,谁还能拥有?
莫非是兄长魏长歌?
念头刚起便被他压下。
不可能。
那“神”言行间透着明显的癫狂,而长歌那般温润和煦的性子,断不会是这般模样。
更不可能是自己。
那会是谁?
脑海中闪过对方发丝变幻的颜色,尤其是那抹晃眼的金色……
一个名字突兀地跳出来——苏慕言。
魏晟猛地睁开眼,眸中掠过一丝惊疑。
可会是他吗?
魏晟沉在药池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温热的水面。
苏慕言身上分明没有半分人鱼族的气息,干净得像张白纸,除了那双天生失明的眼,再无半分异处。
那人鱼族的发饰、变幻的发色、时而癫狂时而悲凉的语气……哪一样都与苏慕言沾不上边。
可那抹金发……为何偏偏在想起苏慕言时,心头会莫名一动?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药池的药力正缓缓渗入经脉,却压不下这突如其来的混乱。
或许是梦魇太过逼真,竟让他对着一个初识不久的少年生出这般荒唐的联想。
魏晟自嘲地勾了勾唇,将这念头强压下去。
罢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厘清那“神”口中的轮回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于苏慕言……不过是个需要照拂的陌生人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眼,试图从纷乱的思绪中抓住些什么,可那“神”最后欲言又止的名字,却像根细刺,隐隐扎在心头。
药池的雾气氤氲而上,模糊了魏晟的眉眼。
他抬手抹了把脸,试图驱散那些盘桓不去的疑影,可那“神”最后停在舌尖的名字,总像隔着一层水幕,看得不真切,抓不住,却又挥之不去。
轮回……一千次的轮回。
冥王曾提过,那所谓的一千次,那些重复的失去与挣扎,难道真如“神”所言,是一次次回溯的反噬?
这个世界轮回了一千次,却只有冥王和神记得?
自己去了冥界一千次,所以冥王才会那么说?
他想起过往那些莫名的心悸,想起某些场景似曾相识的恍惚,难道都与这所谓的轮回有关?
而那个“神”,祂执着要救的爱人,那个连模样都记不清的白发少年……又与自己有什么牵扯?
为何要在梦里对他说这些?
指尖在水面轻轻一叩,涟漪荡开,映出池壁上模糊的光影。
魏晟忽然想起苏慕言那双蒙着白绫的眼,想起他安静坐在床边时,发丝垂落的弧度——那是与梦中“神”截然不同的温顺,却不知为何,总在某个瞬间与那抹变幻的金发重叠。
荒谬。
他再次否定这个念头,将脸浸入药水中。
温热的药液包裹口鼻,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却隔不断那愈发清晰的疑问:若轮回是真,那这一次,又会走向何方?
水面重新归于平静时,魏晟从池中起身,水珠顺着肌肉的线条滑落。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眸色沉沉——不管那“神”是谁,不管轮回真假,有些事,总该亲自去问个明白。
比如冥王,比如那个还在屋里安睡的苏慕言。
换好衣物,魏晟推开房门时,晨光已漫过回廊。
苏慕言还睡着,侧脸陷在柔软的被褥里,呼吸轻浅,白绫下的眉眼舒展着,竟少了平日那份拘谨。
魏晟驻足看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昨夜梦中那“神”癫狂时的模样,与眼前这少年的恬静,实在判若云泥。
他转身轻带上门,将那点莫名的躁动锁在门内。
廊下,银发天使静立着,晨光淌过她银白的羽翼,泛出柔和的光晕。
见魏晟出来,她只微微颔首,并未言语。
魏晟走过去,目光扫过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忽然开口:“你信轮回吗?”
天使沉默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只是梦见一个人,说我们都困在反复的时光里,一次次失去,又一次次重来。”魏晟望着晨光里浮动的尘埃,像是在自语。
天使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没再接话。
正说着,逸辰夜从拐角跑过来,手里攥着个白玉瓶:“哥哥!刘掌门又让人送了些凝神丹来,说对你安神有好处。”
他跑到近前,忽然凑近魏晟,小声道,“对了,方才我去看那位苏公子,见他枕边掉了个东西。”
魏晟挑眉:“什么东西?”
“就是个小小的银饰,看着像……”逸辰夜挠挠头,“像人鱼族的鳞片样式,不过做工很旧了,我没敢动,又给他放回去了。”
魏晟心头猛地一震,方才被压下的疑影瞬间翻涌上来。
人鱼族的银饰?
他转身就往回走,步伐快得带起一阵风。
天使与逸辰夜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房门被推开时,苏慕言恰好醒来,正抬手要揉眼睛,听见动静便顿住了,白绫下的目光转向门口,带着初醒的茫然:“魏……魏公子?”
魏晟的目光落在床头——那里果然放着一枚小小的银饰,巴掌大的弧度,雕刻着细密的鱼鳞纹,边角已磨得发亮,确是人鱼族的样式。
“这东西,”魏晟声音微哑,指着那银饰,“你的?”
苏慕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指尖轻轻触碰到银饰,指尖微顿,随即轻声道:“嗯,一直带在身边的。”他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异样,“是小时候,我哥哥在海边捡来给我玩的,说看着好看,便留到了现在。”
海边捡的?
魏晟盯着他,试图从他平静的语气里找出些破绽,可那双蒙着白绫的眼,清澈得像从未染过尘埃,提及“哥哥”时,语气里甚至带了点少年人怀念的柔软。
他忽然想起梦中那“神”的白发与金发,想起那句“吾的爱人……是谁”,想起那枚人鱼族发饰。若只是海边捡来的物件,为何偏是人鱼族的样式?
无数碎片在脑海中冲撞,却始终拼不成完整的图景。
“魏公子?”苏慕言被他看得有些不安,轻轻攥紧了衣角。
魏晟收回目光,喉间滚了滚,终究只是道:“没什么。你好好歇着,我晚些再来看你。”
他转身退出房间,关上门的刹那,指尖竟有些发凉。
海边捡的……这话听似寻常,可那银饰上的纹路,分明带着人鱼族独有的镌刻手法,绝非寻常物件。
晨光穿过云层,落在廊下,天使依旧静立着,羽翼上的光斑随云影轻轻晃动。
魏晟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眉头微蹙——苏慕言身上,似乎藏着比眼疾更深的东西。
从药庐出来时,日头已爬得颇高。逸辰夜被灵植园的新奇玩意儿勾走了魂,一溜烟跑没了影,廊下只剩魏晟与天使并肩而立。
“我去趟东海。”魏晟望着云海尽头那片隐约泛着蓝光的天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一道浅淡的鱼鳞状疤痕——那是他身为皇族的印记,平日里总被衣袖遮得严实。
天使微微颔首,银白羽翼在日光下泛着柔和光泽,依旧是沉默的姿态。
魏晟足尖一点,身形掠入云层。
风卷着衣袂翻飞,他却没心思留意沿途景致,只觉胸腔里那股属于海洋的呼唤愈发清晰。
抵达东海上空时,他停在云层边缘,望着下方翻涌的碧浪,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
落水的瞬间,骨骼发出细微的轻响,黑发如被潮水漂白,瞬间化作及腰的银丝。
黑色的眼瞳闭上再睁开,露出一双浸在海水中的浅蓝眼瞳,像盛着整片东海的月光。
尾鳍破开水面,鳞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银辉,带着皇族独有的流光——那是人鱼族最纯正的血脉印记。
“这……这是……”巡海的虾兵望着水中骤然显现的白发人鱼,惊得连武器都掉了。
魏晟摆了摆尾鳍,水流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通路。
他认得这条路,当年无数次跟着兄长来东海赴宴,龙宫的珊瑚廊柱、珍珠铺就的甬道,都刻在记忆深处。
水晶殿内,龙王正翻着潮汐志,听见殿外骚动,皱眉抬头,却在看清来人时猛地站起身,手中玉笔“啪”地落在案上:“魏……魏晟殿下?!”
殿内的虾兵蟹将齐齐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谁不知道,人鱼族那位最年轻的殿下早在灭族浩劫中葬身火海,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东海龙宫?
魏晟停在殿中,尾鳍轻轻拍打着地面,溅起细碎的水珠。
他褪去了平日的冷硬,眉眼间因水族的气息添了几分柔和,只是浅蓝的眼瞳里仍凝着冰霜:“龙王,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龙王捋着龙须,震惊尚未褪去,“殿下……您竟还活着?当年传闻您与皇族一同……”
“侥幸逃了罢了。”魏晟不愿多提往事,直接转入正题,“我来问你,近日常有鲛人在天界附近活动吗?”
龙王这才定了定神,沉吟道:“鲛人?浩劫后他们便极少踏足近海。不过……”
他忽然想起什么,“前些日子巡海夜叉来报,说深海边缘有过一丝极淡的皇族气息,转瞬即逝,当时只当是错觉……”
人鱼族气息?魏晟心头一紧。
人鱼族除了他、魏长歌和小鱼,难道还有幸存者?
“在何处?”
“靠近沉船礁。”龙王连忙唤来巡海将军,“快带殿下过去看看。”
沉船礁隐在浓雾深处,魏晟游至礁顶时,尾鳍轻轻扫过湿漉漉的岩石。
他闭上眼,人鱼族独有的感知力扩散开去,穿过咸涩的海风与暗流,忽然捕捉到一缕极微弱的、带着熟悉纹路的灵力——那是人鱼族才有的气息,与他袖中那枚兄长留下的鳞片气息如出一辙。
“这气息……”魏晟睁开眼,浅蓝的瞳孔里闪过惊疑。
巡海将军在一旁道:“殿下,这附近除了些鱼虾,常年无人迹,那气息当日极淡,或许是海流带来的旧痕。”
魏晟却摇了摇头。
那气息很新,绝不是旧痕。
他忽然想起苏慕言袖中那枚银饰,想起少年说“是哥哥在海边捡的”——海边,难道与这沉船礁有关?
“多谢龙王。”魏晟拱手,转身跃入深海。尾鳍摆动间,白发在水中漾开,如同一朵绽开的银莲。
返程时,他在云层中化为人形,白发褪回墨色,浅蓝眼瞳也复了平日的深沉,只是耳后那片细密的银鳞尚未完全隐去,被他用衣领仔细遮住。
回到天界时,暮色四合。
苏慕言的房门紧闭着,屋里传来轻微的翻书声,安静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魏晟没有上前,只在廊下站了片刻,听着那声音,指尖竟泛起一丝属于海水的凉意。
天使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递过一盏琉璃灯。
灯火在暮色中跳动,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有线索吗?”她难得开口,声音轻得像海风。
魏晟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低声道:“或许……比想象中更近。”
天使没再追问,只将琉璃灯往他面前递了递。
光晕落在他指尖,暖得像深海里的月光。
魏晟接过灯,转身往自己房里走。
他忽然很想知道,当苏慕言看到他的真身时,那双蒙着白绫的眼里,会映出怎样的神色。
而那缕皇族气息,又是否与那个看似无害的少年有关。
夜色渐深,苏慕言屋里的灯还亮着。
魏晟坐在窗边。
这个苏慕言,究竟是谁?
素未谋面,却又莫名熟悉。
那个疯癫的“神”与沉默的“天使”,看似并不想伤害自己,可为何要带走三位长老?
万妖谷的覆灭,江婉若的失踪,这一切似乎都与他们脱不开干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