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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梦醉千年

人类生于土地,归于尘埃。

人鱼生于瀚海,殁为泡沫。

魏晟紧抱着魏长歌,他心中清楚,关于人鱼的消亡,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破绽”——世代居于海洋的人鱼,死后会即刻消散;

可若殒命于陆地,尸身便会万年不腐,留存世间。

他抱着魏长歌返回无极宗,弟子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却无人敢多问。

苏殒墨见他归来,连忙上前迎候:“师尊……”

“滚。”魏晟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抱着魏长歌的尸身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安置好一切,门外很快传来了敲门声,是他的师尊,前任掌门王玄钧。

“魏晟,”王玄钧的声音带着担忧,“听苏殒墨说你回来了?”

“与你无关。”屋内的回应依旧冰冷,满是逐客之意。

王玄钧叹了口气,仍想劝慰:“我知道长歌的事让你……”

“滚。”魏晟厉声打断,再无半分余地。

王玄钧无奈离去。又过了片刻,逸辰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师兄?”

屋内寂静无声。

“师兄,你要是心里难受,跟我说说话也好。”逸辰夜的声音很轻。

他素来是众人眼中的开心果,从前总黏着魏晟,想尽办法逗他展露笑颜,可此刻面对这样的魏晟,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劝他节哀?说长歌不愿见他这般消沉?方才师尊试过,只落得被赶出去的下场。

看来,只能用点“特别”的法子。

“嘭!”一声巨响,逸辰夜一脚踹开了房门。

魏晟脸色骤沉,眼中翻涌着戾气:“你找死?”

逸辰夜不答话,几步上前,揪着魏晟的耳朵就把人从屋里拽了出来。

魏晟本有怒火,看清是他,却硬生生憋了回去,只余下几分无奈。

一旁的小鱼惊得张大了嘴,刚想说“掌门都被……”,就被魏晟冷冷一瞥,话头瞬间卡在喉咙里。

正在门外打扫的苏殒墨也看到了这一幕,惊得瞪大了眼睛:“师尊他……”

逸辰夜把魏晟丢在地上,双手抱胸,语气不容置喙:“说话。”

魏晟别过脸,像个赌气的孩子。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洒在他侧脸上,勾勒出冷硬却难掩俊美的轮廓,只是那份落寞,看得人心头发紧。

魏晟的下颌线绷得死紧,耳尖被拽得发红,却梗着脖子不肯看逸辰夜。地上的青砖烙着夏末的余温,透过衣料渗进来,竟驱不散他骨缝里的寒意。

逸辰夜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

少年人眼底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只剩一片澄澈的执拗:“师兄,你当我瞎吗?”

他伸手,指尖快要触到魏晟眼下的乌青,又猛地收回,像是怕碰碎什么:“从密林回来就把自己锁着,骨笛掉在地上沾了灰也不捡,长歌师兄……长歌师兄他要是看见你这样,该多难过。”

魏晟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他猛地偏过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看不到了。”

“怎么看不到?”逸辰夜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远处几个探头探脑的弟子慌忙缩了回去,“你把他藏在房里,日夜守着,以为这是念想?我看你是想把自己熬死在里头!”

他抓起魏晟的手腕,那截皮肤凉得像浸在冰水里,脉搏弱得几乎摸不到:“你忘了?长歌师兄最后说什么?他让你护好自己,护好……”

逸辰夜顿了顿,把那个没说出口的名字咽了回去,转而加重了语气,“他要你好好活着!”

魏晟猛地抽回手,掌心空空的,仿佛还残留着魏长歌最后垂落时的重量。

他站起身,动作太急,带起一阵眩晕,踉跄了半步才稳住。

“我的事,不用你管。”他说着就要往房里走,却被逸辰夜死死拽住衣角。

“我不管谁管?”逸辰夜也站了起来,个头比他矮些,气势却半分不输,“师尊被你赶跑了,苏殒墨吓得不敢说话,整个无极宗,除了我还有谁敢踹你房门?”

他拽着魏晟往练武场走,少年人力气竟出奇的大:“走!跟我打一场!”

魏晟挣了两下没挣开,眼底翻涌着暴戾,却在看到逸辰夜发红的眼眶时,莫名泄了气。

那双眼总含着笑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层雾,比他自己的还要湿。

练武场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滚烫,逸辰夜丢给他一柄木剑:“来!把你那点怨气戾气全撒出来!不然憋着发霉,对得起长歌师兄吗?”

魏晟握着木剑的手在抖。

“呵。”他低笑一声,笑声里裹着血味似的涩。

下一秒,木剑嗡鸣着出鞘,带着破空的厉风直逼逸辰夜面门。

逸辰夜早有准备,侧身避开,木剑擦着他耳际钉进后面的靶心,木屑飞溅。

“这才对!”逸辰夜拔出自己的剑,剑尖直指魏晟,“拿出你之前为了报仇的那个狠劲来!”

魏晟没说话,只一个旋身,剑势如惊涛拍岸。

他的剑法本就带着人鱼族的诡谲,此刻失了章法,却添了几分玉石俱焚的烈。

木剑相撞的脆响在练武场炸开,惊飞了檐角的鸽子。

苏殒墨抱着扫帚站在远处,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眼场中缠斗的两人,悄悄退到廊下,把小鱼也拉了过来。

“别打扰他们。”他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扫帚柄。

师尊房里的气息太沉,沉得像要压垮整座无极山,还是这里的剑风声,听着让人安心些。

不知过了多久,魏晟的动作慢了下来。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襟,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的手臂在抖,握剑的指节泛白,却迟迟没有再挥出下一剑。

逸辰夜收了剑,看着他通红的眼尾,突然叹了口气:“师兄,你看。”

他指向天边,晚霞正烧得热烈,金红的光淌过练武场的石栏,漫过远处的飞檐,也落在魏晟汗湿的侧脸。

“长歌师兄说,你的世界要亮起来的。”逸辰夜的声音软了下来,“他不在了,你更得自己把光找回来啊。”

魏晟望着那片晚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魏长歌背着他从山下回来,也是这样的黄昏。

那人说:“阿晟,你看这云,像不像母后跟你说过的珊瑚海?”

那时候的光,是暖的。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冰似乎化了些。

木剑“当啷”落地,他转过身,一步步往房间走。

逸辰夜跟在后面,没再说话。

走到房门前,魏晟停下脚步,背对着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明天……帮我打桶水来。”

逸辰夜愣了愣,随即笑起来,眼底的雾终于散了:“好!”

房门被轻轻推开,又缓缓合上。

里面没有再传来锁门的声响。

廊下的苏殒墨松了口气,低头继续扫地,扫帚划过地面,带起细微的沙沙声。

小鱼凑过来,小声问:“苏师兄,掌门他……会好起来吗?”

苏殒墨抬头看了眼那扇门,又望向天边渐暗的霞光,轻轻点头:“会的。”

总会好起来的。

哪怕要走过很长很长的黑夜,只要还记得光的样子,就一定能走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逸辰夜就提着满满一桶温水站在魏晟房门外。

他没敢敲门,只轻轻“嗯”了一声,把水桶放在廊下的石台上,自己则抱着剑守在不远处的石阶上。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魏晟站在门内,墨色的衣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眼下的乌青淡了些,却仍掩不住眼底的沉郁。

他看了眼石台上的水桶,又瞥了眼石阶上坐得笔直的逸辰夜,没说话,弯腰提了水进去。

逸辰夜悄悄松了口气,指尖在剑鞘上摩挲着。

他知道,这是个好兆头。

魏晟把水倒进铜盆,布巾浸了温水,轻轻拧干。

他走到床边,魏长歌的脸在晨光里透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白,颈间的血迹早已被仔细擦拭干净,衣襟平整,仿佛只是睡着了。

布巾落在魏长歌的脸颊上,温凉的触感让魏晟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动作很慢,像在做一件极其郑重的事,从额头到下颌,一点点擦去尘埃。

“哥,”他低声开口,声音涩得像含着沙,“小时候你总说我性子倔,像头没驯服的兽。那时候我不服气,觉得你才是装模作样,对着谁都笑,心里的算计比谁都多。”

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魏长歌微凉的脸颊,“你说我才是海神,可我连你想什么都看不明白。你说让我护好她,可我连你都留不住。”

布巾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魏晟俯身,额头抵着魏长歌的胸口,那里再也没有温热的跳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凉。

“哥,我错了。”他终于忍不住,压抑的哽咽从喉咙里滚出来,“你醒过来骂我一句好不好?像小时候那样,拿木剑敲我的背,说我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门外的逸辰夜听到里面的声音,悄悄站起身,往远处退了退。

阳光爬上石阶,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抬手抹了把脸,转身往膳堂走去——得给魏晟带点吃的回来,那人怕是从昨天起就没沾过东西。

魏晟在房里待了很久,久到阳光穿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移动的光斑。

他终于直起身,将魏长歌的衣襟理得更平些,又取了件干净的外袍盖在他身上。

推开门时,正撞见逸辰夜端着食盒回来。

少年人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师兄,我给你带了粥,还有你爱吃的腌菜。”

魏晟看了眼食盒,接过,转身进了屋。

逸辰夜跟在后面,见他真的拿起勺子舀了口粥,悄悄松了口气,往床边瞥了眼,又赶紧收回目光。

“师尊。”苏殒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犹豫,“山下传来消息,说是魔族那边……有些异动。”

魏晟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

魔族,冥澈——魏长歌死前,曾那样清晰地叫出这个名字。

他放下勺子,声音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冷硬:“知道了。”

逸辰夜皱眉:“魔族?他们还敢来?”

魏晟没答话,走到窗边推开窗。

清风灌入,卷起他散落在额前的发丝。

远处的山峦在晨光里绵延起伏,无极宗的钟声正慢悠悠地响起,敲碎了清晨的寂静。

“逸辰夜,”他忽然开口,“去把王玄钧叫来。”

逸辰夜愣了愣,随即应声:“好!”

不多时,王玄钧便来了。他站在门口,看着屋内平静端坐的魏晟,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魏晟。”王玄钧推门而入,目光先似无意般掠过床榻,随即落定在魏晟身上,“你寻我?”

魏晟指尖在袖中蜷了蜷,深吸一口气,声音比寻常更沉些:“想问师尊一件事。若我宗有弟子,原是魔族中人,却凭一己之力令魔族撤兵,护了宗门周全。待他归来时,师尊会……杀了他,还是……”

话未说完,王玄钧已皱起眉。

他望着魏晟眼底深藏的挣扎,沉默片刻,缓缓道:“魔族与正道势不两立,是千年铁律。可若真有你说的这般情形……”

王玄钧回望他,眼神沉静如古潭:“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非功过,从来不止黑白两色。长歌……他生前常说,你性子太烈,总爱把自己困在执念里。”

提到魏长歌,魏晟的喉结动了动,没接话。

“你想问的,是冥澈吧?”王玄钧轻叹一声,“长歌临终前,托人传过一句话,说‘冥澈之心,未必向魔’。当时我不解,如今想来,他早把一切都看透了。”

魏晟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想起魏长歌倒在血泊中时,望着他的最后一眼,那里面藏着的,何止是释然,分明还有未说尽的嘱托。

“魔族撤兵的消息,今早已再传一封。”王玄钧续道,“说撤兵的命令,是魔族内部那位新主亲自下的,且严令三年内不得踏足中原半步。这般雷霆手段,倒不像传闻中暴戾嗜杀的魔头。”

魏晟猛地站起身,衣袍扫过桌案,带得空碗轻颤。

他望向床榻上魏长歌沉睡般的面容,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个总爱说“为你好”的兄长,连死后都在替他铺路。

“所以……?”

“要是真有那个人,即使有人要杀他,我也愿护他平安。”王玄钧轻笑。

魏晟垂眸:“嗯,去找魔族。”

魔界——

王玄钧眉峰微蹙,带着几分探究问道:“你说的那位弟子,如今在何处?”

魏晟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缓缓从怀中取出无尽假面。

指尖抚过冰冷的边缘,他将面具覆上脸,紫发如瀑倾泻,眼瞳翻涌出血色暗潮——转瞬之间,已是魔族之主冥澈的模样。

王玄钧眸光微动,稍作打量:“哦?你这是要冒充冥澈?”

“并非冒充。”魏晟眼帘轻垂,声音里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喑哑,“我便是冥澈,冥澈,也就是我。”

王玄钧闻言,目光闪烁了几下,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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