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肃跨进温府门槛时,院中那株老桂花树簌簌落着碎金。父亲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茶汤泼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痕迹:“肃儿?你怎……”话音未落,内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琼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发间的绒花歪歪斜斜,像朵被暴雨打蔫的花。
“哥哥!”琼娘扑到他身前,小手死死揪住他衣袖,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衣料上,“今天在桥上,那个女人是谁?你为什么……”她哽咽得说不下去,红肿的眼睛里满是委屈与失望。陈宝银站在廊下,指尖绞着帕子,苍白的脸色与往日的温婉判若两人。
母亲慌忙从里屋赶出来,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抚上他脸颊:“告诉娘,是不是在京中受了委屈?”父亲将茶盏重重搁在石桌上,苍老的声音带着怒意:“到底怎么回事?别让我们老两口蒙在鼓里!”
温肃望着至亲焦灼的面容,喉间像被塞进团浸透苦胆汁的棉絮。他想起栖梧宫里那些屈辱的夜,想起赵倾城将他当作替身的疯狂,更想起她在船上醉意朦胧时说“想随他去”的绝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强撑着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孩儿不孝……但此事说来话长。”
陈宝银突然上前一步,声音轻却坚定:“大郎君若信得过我,便将实情告知。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你身后。”她的目光与他相撞,里面翻涌的关切几乎要将他淹没。温肃别过脸,不敢再看众人,只望着院角那株桂花树——曾几何时,他也在树下读书,憧憬着考取功名护家人周全,如今却将他们卷入这般境地。
铜锁扣上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温父背着手立在屏风前,苍老的脊背绷成僵硬的弧线。屋内烛火摇曳,将温肃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像极了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尊严。
“说吧。”温父的声音沉得能滴出水,震得温肃膝盖微微发颤。琼娘抽噎着攥紧陈宝银的手,母亲已红着眼眶,用帕子死死咬住下唇。
喉结艰难滚动,温肃盯着青砖缝里的霉斑,指甲掐进掌心的旧伤:“半年前...我在京城街头救了个女子。”他声音发飘,每一个字都像吞着碎玻璃,“后来才知她是长公主,她...”话未说完,琼娘突然爆发出一声哭喊:“所以她就逼你做这种事?!”
陈宝银慌忙捂住琼娘的嘴,自己却也红了眼眶。温父踉跄半步扶住桌角,浑浊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长公主?”母亲突然跌坐在绣墩上,手里的帕子散落在地:“我的儿...你怎么不早说...”
温肃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绝望的哭腔:“说什么?说我被当朝长公主折辱作替身?说我像个物件般被人玩弄?”他猛地扯开衣襟,锁骨处未愈的齿痕与鞭伤狰狞毕现,琼娘的尖叫与母亲的痛哭几乎同时响起。
“够了!”温父颤抖着举起拐杖,却在半空无力落下,“为什么不逃?为什么要...”“逃?”温肃仰头望着房梁,泪水顺着下颌砸在伤口上,“她手里捏着温家百口性命,我能逃到哪去?”
死寂笼罩屋内,唯有琼娘压抑的啜泣声。陈宝银颤抖着捡起地上的帕子,轻轻覆上温肃的伤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温肃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沾满尘土的靴尖——他不知道,这场始于权力与执念的噩梦,究竟该如何收场。
雕花木门“吱呀”合拢的瞬间,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铅块。温肃盯着脚下青砖缝隙里钻出的苔藓,喉结上下滚动三次,才勉强挤出声音:“爹娘,我……”话未说完,温母已扑过来攥住他双手,布满老茧的掌心烫得惊人。
“肃儿说话啊!急死娘了!”母亲眼眶通红,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沟壑滑落,“你离家这些日子,我们日日提心吊胆,昨儿个你爹还念叨你最爱吃的桂花糕……”温父抬手按住妻子颤抖的肩膀,白发在烛火下微微发颤,却仍强撑着挺直脊梁:“慢慢说,天大的事,爹给你担着。”
琼娘咬着嘴唇,攥着陈宝银的手指几乎发白。陈宝银轻轻拍了拍她手背,目光却死死盯着温肃——那个曾教她识字、温文尔雅的少年,此刻竟像被抽去了脊梁,浑身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温肃突然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上:“是孩儿不孝!”他的声音闷在胸腔里,带着压抑的哭腔,“我在京中……被长公主……”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屈辱感如潮水般涌来,让他几乎窒息。温父踉跄后退半步,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温母的膝盖一软,瘫坐在太师椅上,嘴里喃喃念着“造孽啊”;琼娘“哇”地一声哭出声,陈宝银则死死咬住下唇,脸色惨白如纸。
屋内死寂片刻,唯有琼娘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温父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是说……当今长公主?”温肃缓缓抬起头,泪水混着灰尘在脸上划出痕迹,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又将脸埋进掌心——有些事,一旦说出口,便再无回头之路。
屋内烛火明明灭灭,温肃跪在地上,喉咙像被滚烫的铁砂填满。他垂着头,盯着自己衣摆上未洗净的酒渍,那是赵倾城昨夜肆意留下的印记,此刻却如烙铁般灼烧着他的尊严。
“我...我成了长公主的面首。”温肃的声音破碎得不成字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生生挤出来。温母手中的帕子“啪嗒”掉在地上,琼娘惊恐地捂住嘴,压抑的抽气声在死寂的屋内格外清晰。
温父踉跄着扶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面、面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声音发颤,眼底满是不可置信。温肃颤抖着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日科举放榜,我被人...被人算计,长公主见我与她故去的...”说到此处,他哽咽着说不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把我囚在栖梧宫,让我...”
陈宝银伸手捂住嘴,泪水顺着指缝滑落。她想起往日温肃读书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却跪在地上,眼神里满是绝望与屈辱。琼娘突然冲上前,抱住哥哥痛哭:“我不信!我不信!哥哥你怎么会...”
温肃紧紧抱住妹妹,泪水滴落在她发间:“是哥哥没用,连累了你们。”他声音颤抖,“可她权势滔天,若不从...我怕她会对你们不利。”温母突然痛哭出声,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我的儿啊!这是什么世道!”
温父闭了闭眼,苍老的面容上满是痛苦与挣扎:“那今日在船上...”他声音沙哑。温肃浑身僵硬,喉结滚动:“她随我回乡,说是...说是要看看我长大的地方。”他攥紧拳头,“爹娘,宝银,琼娘,我对不起你们,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屋内一片死寂,唯有压抑的哭声在黑暗中回荡,撕碎了这个原本平静的夜晚。
温父扶着桌角的手突然剧烈颤抖,佝偻的脊背瞬间又弯了几分,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垮。温母攥着手帕的指尖泛白,声音破碎得不成调:“长公主,那可是当今陛下的姐姐,怎么会看上肃儿啊......”
温肃死死盯着地面砖缝里渗出的水渍,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他不敢说出“替身”二字,更不敢承认,在无数个被禁锢的日夜,自己竟对那个折磨他的人动了心。这份荒唐又危险的情愫,像附骨之疽般啃噬着他的理智,此刻在至亲面前,更成了难以启齿的罪孽。
琼娘突然扑到他膝前,眼泪滴在他染着酒渍的衣袍上:“哥哥,我们逃走吧!带着爹娘去别的地方!”她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却掩不住颤抖。温肃抬手想摸摸妹妹的头,手臂却僵在半空——赵倾城豢养的暗卫如影随形,他们又能逃到哪里?
陈宝银突然跪坐下来,目光灼灼望着他:“大郎君,那长公主此番前来,究竟有何目的?”她声音冷静,却难掩眼底的担忧。温肃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句:“我不知道。”他确实不知,不知赵倾城是想继续这场替身游戏,还是酝酿着更可怕的计划。
温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染上点点血痕。温母慌乱地去扶他,声音带着哭腔:“老头子,你这身子......”温肃猛地抬头,愧疚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从前他以为,科举入仕便能护家人周全,如今却将他们拖入更深的深渊。而藏在心底的那丝心动,更成了悬在全家头顶的利刃,不知何时便会坠落。
温肃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他泛红的眼眶扫过至亲苍白的脸,喉间像是被浸透苦胆的麻绳死死勒住:“爹、娘,宝银、琼娘,是我对不住你们......”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颤抖着伸手想要触碰母亲枯瘦的手背,却在半空僵住。
温母瘫坐在太师椅上,手中帕子绞成死结,泪水簌簌砸在衣襟上:“我的儿,这哪是你的错......”话未说完,便被压抑的呜咽截断。温父佝偻着背,指节死死抠住桌沿,青筋暴起如蜿蜒的枯藤,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怒与悲:“可就没有别的法子了?非要......”
“没有了!”温肃突然抬高声音,额角青筋突突跳动,“长公主豢养的暗卫遍布京城,她一句话便能让温家满门抄斩!”他猛地攥住自己的头发,想起那些被赵倾城处死的宫女太监,想起她眼中随时能将人碾作齑粉的疯狂,“我若不从,你们早就......”
琼娘“哇”地一声扑进陈宝银怀里,肩膀剧烈颤抖:“哥哥怎么办?难道要一直这样......”陈宝银环住少女的肩膀,指尖冰凉,目光却坚定地看向温肃:“大郎君,我们相信你。可总要想个长久之计。”
温肃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现在只能顺着她,拖延一日是一日。”他声音闷在胸腔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等有机会......”话未说完,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惊得众人脸色骤变。温肃猛地抬头,与父亲对视一眼——那熟悉的玄铁马蹄声,分明是赵倾城的仪仗到了。
马蹄声骤停的刹那,灵秋的声音如寒刃般刺破屋内凝滞的空气。她一身黑衣立在月洞门前,腰间软剑泛着冷光,目光扫过温府众人苍白的脸,最终落在温肃膝头沾着尘土的衣摆上。
“温公子,长公主在客栈等你了。”她语调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温母手中的茶杯“当啷”坠地,瓷片迸裂的声响惊得琼娘浑身一颤。温肃缓缓起身,膝盖的剧痛混着心底的苦涩翻涌上来,他垂眸避开家人担忧的目光,低声道:“我去去就回。”
“站住!”温父突然出声,苍老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狠厉。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上前,浑浊的眼中满是血丝:“她若再敢为难你......”“爹!”温肃猛地转身,眼底是近乎绝望的恳求,“您忘了方才说的?”
陈宝银突然跪行至温父脚边,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让大郎君去吧。眼下我们若违逆长公主,才是真的将温家推入绝境。”她转头看向温肃,目光里藏着只有他能读懂的坚定,“我们等你回来。”
温肃喉结滚动,最终朝着父母重重一拜。踏出温府门槛时,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与灵秋利落的身影交叠在一起。巷口停着那辆熟悉的朱漆马车,车帘上金线绣着的鸾鸟栩栩如生,却透着说不出的阴森。
马车启动的瞬间,温肃隔着窗纱望向温府渐渐缩小的匾额。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只是温家的儿郎,更是赵倾城掌心里的傀儡。而那份在屈辱中悄然滋生的情愫,终将把他和整个温家,推向更深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