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镜子蒙上了层白雾,我用指腹划开一小块,江屿的脸从雾里浮出来。他站在我身后,指尖搭在我肩膀上,温度透过棉质睡衣渗进来,像块被晒暖的鹅卵石。
“又在跟镜子较劲?”他的声音混着水流声,有点发闷。
我没回头。镜子里的“我”正盯着我,瞳孔里浮着层青灰色,像雨天积在窗台上的水。这是第几次了?自从三个月前在精神病院见到江屿,那些分裂出来的影子就很少露面,可今晚它们全躲在镜子里,排着队看我。
“它们说你是假的。”我对着镜面开口,声音劈成两半,一半是我自己的,另一半尖细得像玻璃摩擦,“说你是我编出来的岛,等潮水涨起来就会沉。”
江屿的手指收紧了些。他总是这样,不反驳,只用动作说话。我们认识在初春,我裹着约束衣躺在病床上,他是新来的护工,胸牌上写着“江屿”——岛屿的屿。那天他给我喂水,纸杯边缘碰到我嘴唇时,我突然闻到海水的味道,咸腥里裹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
“你看这镜子。”他绕到我面前,抬手擦掉整片白雾。镜中的江屿和他本人重叠,连左耳那颗小痣都分毫不差。“假的东西怕对照,真的不怕。”
我盯着那枚痣看了很久。分裂最严重的时候,我能在镜子里看到七个自己,有穿病号服哭的,有举着碎玻璃笑的,唯独没有像现在这样,只有一个清晰的“我”。江屿说这是好转的迹象,可那些影子没消失,只是学会了藏。
深夜被冻醒时,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客厅亮着灯,我摸过去,看见江屿站在穿衣镜前。月光从窗帘缝钻进来,在镜面上切出道银线,他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嘴唇动得很轻。
我推开门的瞬间,镜中的江屿突然转过头,眼睛是纯黑的,没有眼白。
“你醒了?”现实里的江屿转过身,脸上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手里捏着个相框,“看你以前的照片。”
相框里是十七岁的我,站在海边,笑得露出虎牙。可我记得很清楚,十七岁那年我从没去过海边。镜子里的“江屿”还在盯着我,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像条被鱼钩挂住的鱼。
“这不是我。”我后退半步,后腰撞到鞋柜,“你是谁?”
江屿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软下来,像块被揉皱的纸慢慢舒展开:“又开始了?医生说记忆混乱是正常的。”他走过来想碰我,我猛地躲开,撞翻了鞋柜上的玻璃杯。
碎片溅开的瞬间,我看见每个碎片里都有个江屿,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眼睛里淌着血。而真正的江屿站在碎片中央,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条蛇。
“你说过,假的东西怕对照。”我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举到他面前,“可镜子里的你,为什么在流血?”
他的脸一点点冷下去,像退潮后的沙滩。那些碎片里的江屿突然同时开口,声音叠在一起,像无数根针钻进耳朵:“你以为解开了?你只是把结藏进了岛里。”
我后退着撞进浴室,反手锁上门。镜子里的“我”正咧着嘴笑,身后站着无数个江屿,他们的脸在雾气里忽明忽暗,像浮在海面上的礁石。
“你看,岛也会沉。”镜中的“我”开口了,声音是江屿的,“你以为的救赎,不过是另一个结。”
热水哗哗地流着,镜子上的白雾又开始凝结。我看见自己的脸慢慢变成江屿的样子,左耳那颗痣越来越清晰。记忆突然涌上来,精神病院的护工名单里根本没有江屿,那年春天,我在海边捡到个漂流瓶,里面的纸条上写着:“我叫江屿,是座会沉的岛。”
原来从一开始,就只有我自己。
镜子里的江屿笑了,和我同时抬手,摸向左耳的痣。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我听见无数个声音在低语,像潮水漫过沙滩,带着咸腥的暖意:
“结是解不完的。”
“但你可以带着结,继续走。”
雾气彻底遮住镜面时,我好像闻到了海水的味道。窗外的月光正慢慢涨起来,像要把整个房间,都变成一座会呼吸的岛。
我坐在床沿,指尖反复摩挲着床单上的褶皱。江屿的气息还陷在枕头里,混着淡淡的雪松味,可这味道没像往常那样让人踏实,反倒像根细针,轻轻扎着太阳穴。
昨晚那些画面又涌上来——镜子里的“我”举着刀,刀刃映出江屿熟睡的脸,而现实中的我正站在卧室门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掐出月牙形的红痕才惊觉。我是怎么回到床上的?是江屿发现了,还是……是另一个“我”把我拖回来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后颈的皮肤就开始发紧。我猛地抬头,视线撞进对面衣柜门上的穿衣镜。镜中的人脸色惨白,眼下挂着青黑,像被抽走了大半生气。她看着我,嘴角似乎微微勾起,带着点嘲讽的弧度。
我赶紧移开目光,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心爬上来,稍微压下去一点心慌。走到浴室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滴水声,嗒,嗒,嗒,像在数着什么。
浴室的水渍还没干,我盯着镜子里那个脸色发白的人,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瓷砖缝里的霉斑。江屿在客厅煎蛋,油星溅在锅底的声音很脆,像小时候捏碎的冰碴子。浴室的水渍还没干,我盯着镜子里那个脸色发白的人,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瓷砖缝里的霉斑。江屿在客厅煎蛋,油星溅在锅底的声音很脆,像小时候捏碎的冰碴子。
“出来吃早饭了。”他喊我,声音裹着点蛋香。
我推开门时,他正把煎得金黄的蛋盛进盘子。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涌进来,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看起来特别实在——实在到让我心慌。
“今天的蛋没焦。”他把叉子塞到我手里,指尖碰到我的指腹,我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他的动作顿了顿,没说话,只是低头喝自己的牛奶。
我盯着盘子里的蛋,蛋白边缘卷着漂亮的弧度。以前我总嫌他煎蛋太焦,说像被烟头烫过,他就每天早起十分钟练,直到现在能煎出这种恰到好处的金黄。可越这样,我越觉得手里的叉子重得像铅。
“江屿,”我突然开口,声音干得像砂纸擦过木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他握着牛奶杯的手停在半空,阳光在他睫毛上跳了跳。“为什么?”
“我昨晚又看见镜子里的东西了。”我盯着桌布上的格子,不敢看他,“不是以前那些影子,是……是我举着刀,站在你床前。”
其实我没看见刀。我看见的是他熟睡时的侧脸,和平日里没两样,可我脑子里突然炸开一个声音,说“趁他没醒,快跑”,又说“留下来,他会被你拖垮的”。这两种声音拧成绳,勒得我后颈发僵。
江屿放下杯子,杯底和桌面碰出轻响。“那是假的。”他说,“就像以前你看见的那些一样。”
“可万一呢?”我猛地抬头,眼眶烫得厉害,“万一哪天真的控制不住了呢?你是座岛,可我是片海,海里有漩涡,会把岛一点点啃掉的。”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同意了。然后他突然伸手,把我手里的叉子拿过去,替我把蛋切成小块。“你知道吗,”他的声音很轻,“我第一次见你,你缩在病房角落,抱着膝盖说‘别碰我,我会弄脏你’。可你看,”他指了指我们交叠在桌布上的影子,“我们现在的影子都粘在一起了,要脏也是一起脏。”
我别过脸,看向墙上的穿衣镜。镜子里的我眼眶通红,而江屿正看着我,眼神像退潮后的沙滩,软乎乎的,带着点被浪打湿的温柔。可镜子深处,好像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晃,那影子举着什么东西,一闪就没了。
“你看镜子。”我声音发颤。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笑了。“那是你昨天落在镜子后面的发夹。”他起身走过去,从镜子和墙的缝隙里掏出个银色的小夹子,“你看,你总把幻觉和现实混在一起。”
我盯着那个发夹,突然想起昨天确实找不到它了。可刚才那个影子……
“我怕。”我低下头,眼泪砸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我怕有天那些幻觉成真,怕我变成你噩梦的源头。我好不容易才抓住你这座岛,不想亲手把它推回海里。”
他走回来,蹲在我面前,伸手擦掉我脸上的眼泪。他的指腹有点粗糙,带着煎蛋时沾上的烟火气。“你不是海,”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跟海较劲的人,手里还攥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是我这座岛。”
窗外的阳光又涌进来些,把他的影子投在我脚边。我突然想起昨晚镜子里的低语,它说“你会毁了他”,可此刻江屿的眼神那么亮,亮得像能把那些阴暗的声音都照散。
“可是结……”我哽咽着,“那些结还在,说不定哪天就变成劫了。”
“那就等它变成劫再说。”他拿起叉子,叉了块蛋递到我嘴边,“反正我这人,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