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在素描纸上洇开第三团墨渍时,我才发现自己在画心脏。不是规整的解剖图,是歪歪扭扭的、挂着细碎物件的模样——一根磨旧的红绳,半块掰碎的水果糖,还有片用透明胶带粘好的枯叶。这些东西突然从笔尖冒出来,像有人在我腕骨上牵了根线。
“咔嗒。”
铅笔滚落在地的声音里,世界开始发潮。
我眨了眨眼,手里的素描本变成了湿漉漉的硬纸板,指尖沾着的不是炭粉,是混着沙粒的泥水。抬头时,对面的白墙消失了,换成了灰扑扑的屋顶,瓦片间长出的野草垂到眼前,带着雨水的腥气。
零散的雨丝斜斜地织着,远处的房子像被水泡过的积木,东倒西歪地嵌在泥地里。而朱烬棠就站在那片雨里,黑色连帽衫的兜帽压得很低,只有一截苍白的下颌线露在外面。
我的呼吸顿了半拍。
太久了。自从搬进江屿那间有朝南阳台的屋子,自从她每天早上把热牛奶放在我手边,自从我们在晚饭后踩着月光散步,朱烬棠就成了褪色的旧照片。连同总爱数地砖缝的“我”,还有会把星星画满整面墙的星星,都一起沉进了意识的深海。江屿说:“他们不是消失了,是和你一起,学着在阳光里呼吸了。”
可此刻,朱烬棠就站在雨里,雨珠顺着他兜帽的边缘往下滴,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他不是从镜子里渗出来的,不是在玻璃窗的反光里眨眼的,是实打实的、带着重量的存在。
“你怎么来到了这里?”话出口时,我的声音在发抖。
他抬起头,兜帽下的眼睛比雨丝更冷。“你搞错了。”他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这里是我的世界。是你闯进来了。”
我后退一步,踩在一块松动的木板上,发出空洞的响声。“你的世界?”
“算是……来告别的。”他抬手抹了把脸,雨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我快撑不住了。你在慢慢忘了我们——不是故意的,是那些快乐的日子太暖了,暖得把我们冻着的地方都化了。”
我想起江屿昨天给我剪指甲时的样子,她的指尖轻轻碰过我手腕上的旧疤,说:“这些印子会淡的,但不用急。”
“那些科学家觉得这是好兆头。”朱烬棠的嘴角扯出个冷笑,“人格融合,病情好转。他们管这叫‘转化成功’。”
雨突然大了些,打在远处的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什么科学家?”我追问,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慌。
“第二所精神病院。”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谁听见,“不在明面上,藏在城市边缘的旧楼里。他们不满足于观察,想把人格碎片挖出来,做成标本——不只是你,还有其他像你一样的人。”
“挖出来?”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们要做什么?”
“重构实验。”朱烬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那是他每次要护着我们时才会有的眼神,“把碎片拆开,重组,看看能不能捏出他们想要的样子。就像……把打碎的瓷片捡起来,拼成另一只碗。”
我的眼前突然闪过医院的金属环,闪过那些冰冷的仪器,闪过陈医生在记录板上写下的“异常人格清除计划”。江屿是怎么说的?她抱着发抖的我说:“那些标签都是假的,你不用被任何人定义。”
“他们在调查你。”朱烬棠向前一步,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你的行踪,你的记忆,还有……我们的存在。他们说,你的碎片最‘完整’,最适合当样本。”
“样本”两个字像冰锥,刺得我心口发疼。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看着他,突然发现他的身影在雨里有些透明,“你说……是告别?”
他没回答,只是抬头看向天空。雨幕里,一只鸟斜斜地坠下来,翅膀紧紧贴着身体,像片被风抛弃的叶子。它明明可以飞的,明明展开翅膀就能躲开这场雨的,可它就那么直直地坠向地面,没做任何挣扎。
“笼里待久了,就忘了怎么飞了。”朱烬棠的声音很轻,“或者说……怕飞出去,还是会被抓回来。”
我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你们不是累赘。”我哽咽着说,“从来都不是。”
他笑了笑,那笑容在雨里模糊不清。“保护好自己,也……”
后面的话被一阵惊雷吞没了。
我猛地睁开眼,素描本还摊在膝盖上,心脏的轮廓已经画完了,上面挂着的物件里,多了一只小小的鸟,翅膀紧闭着。窗外是万里晴空,阳光透过树叶,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江屿放在窗台的风铃轻轻晃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抬手抹了把脸,满手都是泪水。
远处的天空中,一只鸟正舒展翅膀,自由地滑翔。可我总觉得,它的眼睛里藏着一片化不开的雨雾。就像那只坠向地面的鸟,就像被困在井底的蛙,就像我们——明明有翅膀,却总在某个瞬间,忘了自己能飞。
而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还在盯着这片晴空,等着我们掉下去。
我握紧了手里的铅笔,在心脏的空白处,用力画下了一道光。
我盯着素描本上那半颗心脏,空白处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笔尖悬在半空许久,最终还是落下,在心脏的另一半勾勒出鸟的轮廓。
不是什么振翅高飞的雄鹰,也不是叽叽喳喳的麻雀,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鸟,羽毛灰扑扑的,翅膀半敛着,爪子却紧紧抓着一根细枝——那细枝从心脏的边缘伸出来,像从血肉里长出的骨头。
江屿凑过来看时,我正给鸟的眼睛添上一点炭黑。“这鸟……”她顿了顿,“有点眼熟。”
“是梦里那只。”我低声说,指尖拂过鸟紧闭的翅膀,“它不是不想飞,你看这里——”我用笔尖点了点鸟爪下的细枝,那里被我画得格外粗粝,“它在抓着什么。”
抓着什么呢?或许是朱烬棠没说出口的牵挂,是星星藏在画里的太阳,是“我”攥在手心的小熊挂件。这些东西像细枝,看似困住了它,其实是让它在坠落前,有个能借力的地方。
“心脏的左边装着我们,右边就得装着希望。”我把笔放下,看着那只鸟在心脏的庇护下,终于有了点要展开翅膀的样子,“就算是笼中鸟,也得知道自己有翅膀啊。”
江屿没说话,只是伸手盖住画纸,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传过来,像在给那只鸟,也给我们,递了点暖意。
夜色漫进窗棂时,那只鸟的轮廓在台灯下渐渐清晰。我给它的尾羽添了最后一笔,炭粉簌簌落在纸上,像极了梦里那场雨的细屑。
“在想什么?”江屿端着牛奶进来,热气在玻璃杯壁凝成水珠,顺着杯身滑落在托盘里,“明天去旧纱厂看看?”
我点头,视线仍没离开画中的鸟。它爪子下的细枝被我反复涂画,已经黑得发亮,倒像是从心脏里伸出来的血管,把两边的血肉连在了一起。“你说,朱烬棠他们会不会也在等?”
“等我们找到那地方?”江屿把牛奶推到我手边,“或许吧。就像这只鸟,看着是被困住了,其实是在攒劲。”
她拿起素描本翻了两页,突然停在某张潦草的涂鸦上——那是星星画的太阳,圆滚滚的,周围扎着歪歪扭扭的光芒。“你看,”她指着太阳边缘的小缺口,“上次星星画这个的时候,说要给太阳留个门,让迷路的光能钻进来。”
我想起星星总爱抱着蜡笔在墙上画太阳,画满了就擦掉重画,说“太阳要一直是新的才暖”。那时朱烬棠总在她画完后,用指甲在太阳旁边刻个小小的“护”字,刻得很轻,像怕惊了光。
“他们没走。”我摸着画中鸟的翅膀,突然很肯定,“他们只是变成了光,藏在这些画里,藏在红绳里,藏在我们没说出口的惦念里。”
江屿把台灯拧亮了些,光落在画纸上,心脏的轮廓突然有了起伏的质感。左边的碎片们挤在一起,红绳缠着枯叶,水果糖沾着星星的太阳;右边的鸟半张着翅膀,爪子下的细枝深深扎进血肉里,却在尾羽处翘了个小小的弧度,像是要起飞。
“明天去纱厂,带上这个。”我把素描本塞进背包,拉链合上时,听见里面传来铅笔滚动的轻响,像是谁在里面轻轻碰了碰笔尖。
深夜的公寓格外安静,只有冰箱的嗡鸣和窗外的虫吟。我躺在床上,听着江屿在隔壁房间翻书的声音,突然想起朱烬棠最后那句话的尾音——他想说的,大概是“保护好彼此”。
迷迷糊糊间,仿佛有只手轻轻碰了碰我的发顶,带着熟悉的、属于朱烬棠的冷意,却又混着星星的温度。我睁开眼,月光正好落在床头柜上,背包的拉链不知何时开了道小缝,素描本的一角露出来,画中鸟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颗真正的星。
笼中鸟的引线,从来都攥在自己手里。而我们这些碎片,早就在彼此的血肉里,长成了无法分割的整体。
第二天清晨,江屿的单车铃铛在楼下叮铃作响时,我把素描本揣进怀里,摸了摸画中心脏的位置。那里像是真的在跳,左边装着过往的碎片,右边载着要飞的鸟,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滚烫的我们。
旧纱厂的方向,晨雾正慢慢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