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人又在皱眉了。
我盯着卫生间的镜面，看着自己抬手摸向胸口的疤痕。指尖划过皮肤时，镜中人的动作慢了半拍，像台信号延迟的旧电视。这面镜子陪我住了三年，住院前总照它，看今天的衬衫够不够挺，看画了一半的速写有没有进步；住院后再照，只看石膏有没有歪，看脸色是不是又差了些。
它像个牢笼，框住了我对自己的所有认知——那个摔断肋骨后就该小心翼翼的人，那个连苹果都接不稳的人，那个需要江屿替我拧瓶盖的人。
“发什么呆？”江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汤要溢了。”
我转身时，肩膀撞在门框上，不疼，却让镜中的影子晃了晃。锅里的汤果然在冒泡，白色的热气糊了眼镜片，我伸手去关燃气灶，手腕转动的弧度比预想中大，差点碰翻旁边的调料瓶。
“小心点。”江屿跑过来扶了我一把，指尖碰到我手腕时，突然说，“你好像总在躲自己的影子。”
我愣住了。是啊，这些天不管走路还是做事，总下意识避开强光——怕看见地上那个畏畏缩缩的影子，怕它提醒我“你还是个病人”。连穿衣都捡深色的，想让影子看起来单薄些，仿佛这样就能藏起那些不敢承认的怯懦。
傍晚画画时，夕阳把我的影子投在画板上，右臂的轮廓有点歪，像根没撑直的竹竿。我盯着那影子，突然觉得烦躁，抓起橡皮就去擦画了一半的手臂——画里的人明明能抬高手臂，可影子却总提醒我“你不行”。
“别擦了。”江屿抢过我的橡皮，“你看窗外。”
楼下的小孩在玩踩影子的游戏，追着彼此的影子跑，笑声像撒了把糖。有个小女孩的影子被同伴踩到，她反而笑得更欢，蹦着跳着让影子变得忽长忽短。
“影子是跟着人动的。”江屿指着我的画板，“你站直了，它就不会歪。”
我站起身，试着把肩膀往后展了展。夕阳重新落在画板上，影子的手臂果然直了些。原来不是影子困住了我，是我把自己放进了影子的牢笼里，还亲手锁了门。
夜里洗漱，我故意站在强光下，看着镜中的自己。胸口的疤痕在灯光下很清晰，却没那么刺眼了；右手抬到头顶时，镜中人的动作虽然慢，却没发抖。我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镜中人也跟着挤眉弄眼，滑稽得让我笑出了声。
“笑什么呢？”江屿探进头来，看见我对着镜子傻乐，也跟着笑，“终于学会和自己和解了？”
“算是吧。”我指着镜中的影子，“发现它其实没那么可怕，就是个跟着我跑的小尾巴。”
她走进来，站在我身边，我们的影子在镜中并排而立，手臂挨着手臂。“你看，”她说，“两个人的影子，就能撑破牢笼了。”
第二天去公园，我特意穿了件浅色的衬衫。阳光把我的影子铺在草地上，江屿踩着我的影子往前走，我也跟着踩她的，两人像在跳支笨拙的舞。补丁追着我们的影子跑，爪子把影子踩得七零八落，逗得我们直笑。
“以前总觉得，镜子和影子是来提醒我有多糟糕的。”我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打闹的孩子，“现在才明白，它们是来告诉我，我在变好的。”
江屿递给我一瓶水，瓶盖是松开的——她以前总替我拧开，现在却故意留了半圈。我握住瓶盖，轻轻一拧就开了，水流进喉咙时，凉丝丝的，带着点甜。
“这就是逃生通道啊。”她望着我的眼睛，“不是砸破镜子，是敢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敢让影子跟着自己往前跑。”
回家路过超市，我又看见了那排苹果。这次没等它们滚下来，就伸手挑了几个，稳稳地放进袋子里。结账时，收银员笑着说：“小伙子力气挺大啊。”
我拎着苹果走出超市，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手里的重量让影子看起来很结实。原来镜像牢笼的逃生通道，从来不在别处，就在自己心里——是敢抬手接苹果的勇气，是能拧开瓶盖的力气，是对着镜子笑出来的坦然。
路过那面熟悉的橱窗时，我停下脚步。玻璃映出我和江屿的影子，还有她帆布包上飘着的红绸带。影子里的人，肩膀挺直，步伐稳健，再也不是那个缩着脖子的模样。
我对着橱窗里的影子挥了挥手，它也挥了挥手。
牢笼塌了，通道开了，而我们正走在阳光里，影子跟着，一步不落。
夜里洗澡，我特意把浴室的灯都打开了。镜子蒙上水汽时，我用指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水珠顺着弧线往下淌，像在流泪，又像在笑。
以前总躲着浴室的镜子，怕看见身上的疤痕，怕看见自己瘦得脱形的样子。可现在，指尖划过胸口的浅粉印记时，突然觉得它们没那么碍眼了——就像树身上的年轮，是受过伤的证明，也是长过的痕迹。
江屿在门外喊：“别洗太久，当心着凉。”
“知道了。”我应着，关掉水龙头。水珠从发梢滴下来，落在地砖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我望着镜子里水汽朦胧的自己，突然抬手做了个举杠铃的动作，虽然有点滑稽，却没像以前那样觉得心虚。
穿衣服时，我挑了件江屿买的米白色毛衣。领口有点宽，露出锁骨处淡淡的疤痕，以前总想用围巾遮着，现在却觉得没什么好藏的。
江屿坐在沙发上翻杂志，看见我出来，眼睛亮了亮：“这件好看，显精神。”
“是吗？”我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的人穿着浅色毛衣，影子落在地板上，轮廓比以前饱满了些。我试着转了个圈，影子也跟着转，像在跳一支笨拙的圆舞曲。
“你看，”江屿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上，“镜子里的人，早就不是你以为的样子了。”
镜中的我们叠在一起，她的红绸带搭在我肩上，像条柔软的锁链，却锁不住往前走的脚步。我抬手覆在她的手上，两人的影子在镜中交握，掌心的温度透过镜面都能感觉到。
第二天去复查，医生看着片子笑：“恢复得比预期好，肋骨的骨痂长得很结实，以后正常活动没问题了。”
走出诊室时，走廊的玻璃窗映出我们的影子。江屿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影子也跟着雀跃，我跟在后面，影子的步伐稳当当的，再不是以前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去买杯奶茶庆祝一下？”她回头问，眼睛弯成了月牙。
“好啊，我请。”我加快脚步追上她，影子和她的叠在一起，像两株缠绕的藤蔓。
排队买奶茶时，前面的小姑娘不小心把手机碰掉了，我弯腰捡起来，递过去时，手指没抖。小姑娘笑着说“谢谢哥哥”，声音脆生生的，像颗糖。
江屿撞了撞我的胳膊：“你看，你现在多自然。”
我望着柜台后奶茶机的玻璃，里面映出我的侧脸，嘴角是翘着的。原来镜像牢笼的逃生通道，不只是敢看镜子里的自己，是敢在别人需要时伸出手，敢坦然接受一句“谢谢”，敢让自己的影子和人群的影子混在一起，不觉得突兀。
回家路上，奶茶的甜香混着秋风里的桂花香。江屿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路边的哈哈镜：“要不要去试试？”
镜子里的人被拉得又高又瘦，像根竹竿，我们俩都笑疯了。看着镜中变形的影子，突然觉得，那些曾经困住我的“镜像”，或许本就是被扭曲的——是我自己把它们当成了真实，才迟迟不敢迈步。
“你看它再怎么变，我们还是我们。”江屿指着镜中的影子，又指了指现实中的我们，“重要的是脚下的路，不是镜子里的模样。”
走过哈哈镜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变形的影子在玻璃后面晃，像个滑稽的告别礼。而我们的影子落在地上，被夕阳染成暖金色，稳稳地跟着我们往前走。
晚上画画，我在那幅“镜像牢笼”的画旁边，添了条长长的光带。光带里，有两个牵手的人影，影子在他们脚边跳动，旁边跟着只追影子的小猫。画的角落，我写了行小字：“镜子是路牌，不是墙。”
江屿凑过来看，突然在我手背上画了个小太阳：“这是给逃生者的勋章。”
补丁跳上桌子，用爪子在光带旁边踩了个印，像给这条路盖了个章。窗外的月光落在画上，光带的边缘泛着银，像真的在发光。
我望着画中的光带，突然明白，所谓镜像牢笼，从来不是镜子和影子织成的，是自己心里的怯懦和怀疑。而逃生通道，就是敢于打碎那些“我不行”的幻象，敢于相信自己能走得稳，敢于让影子跟着自己，一步步走向光亮里去。
就像现在，我能坦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能稳稳地握住生活的重量，能笑着踩过地上的影子——牢笼早已不在，通道的尽头，是正在展开的、崭新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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