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工作的事是瞒着江屿开始的。
那天在菜市场旁的打印店,我攥着刚打的简历站了半晌。纸页边缘被手指捻得起了毛,上面“绘画相关”四个字刺得眼疼——车祸后右手虽顺了些,画久了还是发僵,哪敢指望靠这个找活?可除了画画,我好像也没别的能拿得出手的。
“小伙子,印好了?”店主探出头问,我慌忙把简历折了折,塞进帆布包最里层,含糊应了声“嗯”,转身撞进了跑过来的江屿怀里。
“你在这儿干啥?”她手里拎着袋土豆,额角沾着点薄汗,眼尖瞥见我包口露的纸角,“印东西了?”
“没啥。”我往包里按了按,拉着她往家走,“刚路过,让老板帮裁了几张画纸。”她没多问,只是把土豆袋往我手里塞:“沉,我拎着就行。”指尖碰着我手背时,又往回缩了缩——她总这样,怕自己手上的茧子硌着我。
夜里她趴在桌上算账,新钢笔在纸上划得轻,却总在“房租”那栏顿住。我假装翻牛皮本,眼角瞥见她把“余3200”划掉,改成“余2800”,笔尖戳得纸沙沙响。
“要不……”我没忍住开口,她猛地抬头,眼里有点慌:“要不啥?”
“要不我去楼下便利店问问?”我扯了扯嘴角,想装得轻松些,“听说招夜班收银,我晚上也睡不实,正好能帮衬点。”
她手里的钢笔“当啷”掉在桌上,墨水洇开个小蓝点。“不行!”声音陡然拔高,又赶紧放软,“你手还没好利索,夜班熬人,再说……再说收银要算钱,你别算错了。”
“我算不错的。”我想去捡钢笔,她却先一步攥在手里,指节泛白:“就是不行。你好好养着,等能画画了再说,钱的事有我呢。”
“你跑单跑得脚踝都肿了,我看见了。”我盯着她裤脚——昨天她脱鞋时,袜子脚踝处勒出的红痕露了半寸,她慌忙把裤腿往下扯,我却记在了心里。
她攥着钢笔的手紧了紧,没说话,眼圈慢慢红了。半晌才低低说:“我那是走路多了,歇两天就好。你要是去便利店,站一晚上腿更僵,得不偿失。”
话是软的,理却拧得死——她总把“得不偿失”挂在嘴边,却从不算自己跑单摔在雨里的得失;我总想着“帮衬点”,却忘了她要的或许不是我挣的那点钱,是我安安稳稳坐着的样子。
第二天我没再提找工作的事,却趁她跑单时,偷偷去了小区对面的画室。老板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了我以前的画,又看我握笔的手,犹豫了半晌:“倒是能招个助教,不用你画,就帮学生调调颜料、摆摆静物,下午来试试?”
我应下时,手心全是汗。回小区时撞见江屿的电动车停在楼下,她正蹲在车旁系保温袋的带子,裤脚卷着,脚踝果然肿着,像揣了个小馒头。
“你咋在这儿?”她看见我,慌忙把裤脚放下来,往保温袋里塞了个餐盒,“刚送完这单,顺路买了豆腐,晚上给你做豆腐汤。”
“我去对面画室问了。”我蹲在她旁边,帮她捏了捏脚踝,她“嘶”了声,却没躲,“招助教,不用动重活。”
她系带子的手停了,半晌才抬头看我,眼里没了往日的亮,只剩点委屈:“你就非得找活干?”
“不是非得。”我帮她把保温袋背好,“是我想跟你一起扛着。你跑单,我助教,晚上回来你算钱,我洗碗,多好?”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拽了拽我衣角,像小时候在槐树下那样。风卷着梧桐叶落在车筐里,她突然笑了,眼里有泪:“那你答应我,累了就说,不许硬撑。”
“你也答应我,雨天别跑单,摔了疼也得说。”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的茧子蹭着我,这次没躲。
下午去画室试工,调颜料时右手还是抖了下,蓝颜料溅在白瓷盘上,像块没化的天。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凑过来:“老师,你手抖是不是冷呀?”
我笑着摇头,她却把自己的暖手宝塞我手里:“我妈妈说,手暖了就不抖了。”
暖手宝温温的,像江屿早上塞我口袋里的煮鸡蛋。我突然明白,所谓“自相残杀的温柔”,或许就是她攥着疼不说,我憋着慌硬扛,却又在某个瞬间突然懂了——她要的不是我硬撑着挣的钱,是我愿意对她坦白“我有点累”;我要的也不是她咬着牙跑的单,是她肯靠在我肩上说“脚踝真的疼”。
晚上江屿回来时,我正把画室结的试工费往她账本上贴。她凑过来看,指尖戳了戳那张十块的票子:“这就挣着啦?”
“以后还能挣更多。”我把她的脚踝搁在我腿上,拿热毛巾敷着,“等我手再好些,就跟老板学教素描,到时候换我给你买新帆布包。”
她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我肩上,暖手宝搁在我们中间,温着两个人的手。账本摊在桌上,“房租”那栏的数字还在,可旁边多了行小字,是她写的:“安哥助教,150。”
字迹歪歪扭扭的,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我摸着账本的纸页,突然觉得,那些互相憋着的温柔,终于不用再藏着了。就像此刻,她的脚踝在我腿上温着,我的手在她账本上放着,谁也不硬撑,谁也不隐瞒,温柔得正好,也实在得正好。
画室的活儿干顺了,每天下午去帮着调颜料、摆静物,回来时顺路在菜市场捎把青菜,倒比以前整日闷在家里舒坦。江屿这阵子没再跑夜班单,说是“平台补贴少了”,我知道是怕我夜里惦记,也没戳破,只每天把画室的暖手宝揣回家,塞给她焐手——那暖手宝被小姑娘们贴了不少贴纸,花花绿绿的,她总笑着往桌上摆,算账时指尖总忍不住去抠贴纸边角。
这天从画室回来,刚进楼道就听见楼上有动静,像是搬东西。江屿正蹲在门口擦电动车,见我回来直起腰:“对门搬来新邻居了,上午来打招呼,说是个教钢琴的老师。”她往楼上努了努嘴,“刚才听见动静,估摸着是搬琴呢。”
我“嗯”了声,正换鞋,就见对门门开了,一个穿米白色毛衣的女人正扶着门框喘气,怀里抱着个琴谱架,见了我们笑了笑:“刚搬琴,吵着你们了吧?”
“不吵。”江屿也笑,“我叫江屿,这是我朋友,沈禾。”
“我姓林,叫我林老师就行。”林老师把琴谱架往门里挪了挪,目光落在我手上——我指节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颜料,是下午调群青时蹭的。“看这手,是搞美术的?”
“在楼下画室当助教。”我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
“巧了,”林老师眼睛亮了亮,“我正教几个孩子弹琴,有时候想让他们对着画练意境,总找不到合适的图。以后说不定得麻烦你呢。”
聊了几句回屋,江屿往厨房钻,边走边嘀咕:“教钢琴的老师,看着就斯文。”我没接话,靠在沙发上翻牛皮本,翻到画着老槐树的那页,突然想起林老师说的“对着画练意境”,心里动了动。
夜里江屿算账,笔尖在“画室工资”那栏顿了顿:“这月能余不少呢。”她抬头看我,眼睛弯着,“等攒够了,给你买支好点的画笔?”
“先给你换个帆布包吧。”我指着她椅背上搭着的包,带子磨得快断了,“上次看见文具店有款带红绸带的,跟你辫子上的挺配。”
她愣了愣,低头抠了抠账本:“买那干啥,我这包还能用。”可嘴角却翘得老高。
过了两天,林老师真来敲门,手里捧着本画册:“你看这样的,能不能照着画几张?孩子们练《秋日私语》,总找不到秋天的感觉。”
画册里是片金黄的银杏林,阳光透过叶缝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我翻了两页,心里有了数:“我试试,明天给你回话。”
那天晚上我没睡好,脑子里总绕着银杏林的光影。江屿半夜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问:“还没睡?”
“在想画。”我往她身边凑了凑,“林老师要秋天的画,我想试试用水彩。”
“你手行吗?”她摸了摸我右手的指节,“别硬撑。”
“就试试,不画久。”我攥了攥她的手,“画好了说不定能挣点外快,到时候给你买两件新毛衣。”
她没说话,只是把脸往我胸口埋了埋,暖乎乎的气拂在我颈窝:“画不好也没事,别累着。”
第二天我在画室留到很晚,借了老板的水彩颜料,在画纸上试了试。群青混着赭石,往纸上一铺,竟真有点秋意。正画着,手机响了,是江屿:“我给你带了晚饭,在画室楼下呢。”
下楼时见她站在路灯下,手里拎着个保温桶,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那带子又磨破了点,露出里面的棉线。我走过去接保温桶,她往我画板上瞥了眼:“画呢?让我看看。”
我把画板递过去,她捧着看了半天,没说话,突然伸手抱了抱我:“安哥,你画得真好看。”声音闷闷的,像有什么堵着。
“等画完了,让林老师看看能不能用。”我拍了拍她的背,“要是能用,咱就有钱给你买包了。”
她没接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我知道她又在心疼——心疼我站了一下午,心疼我为了挣点外快硬撑着画画。可这次我没像以前那样哄她,只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清楚:以前她总把我护在身后,现在我也得慢慢站到她旁边,哪怕只是画几张画,哪怕只是换个帆布包,也好让她知道,我能跟她一起往前走了。
回到家,她把保温桶里的粥倒出来,热气腾腾的,是我爱吃的南瓜粥。我边吃边画,她就坐在旁边给我剥橘子,剥好一瓣递到我嘴边,指尖蹭过我嘴角,软乎乎的。
“你看这光影,是不是得再亮点儿?”我指着画纸上的银杏叶,她凑过来看,鼻尖差点碰到画纸:“我觉得这样就好,像咱上次去城郊看的老槐树,阳光落下来的样子。”
我愣了愣,低头看画,突然觉得那片银杏林里,竟隐约有了老槐树的影子。原来有些画不用刻意画,心里装着暖,笔锋自然就软了,就像有些温柔不用藏着,两个人一起扛着,再难的日子也能画出光来。
江屿把剥好的橘子瓣摆成小堆,放在我手边:“明天再画吧,别熬太晚。”
我“嗯”了声,放下画笔,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还带着橘子的甜味,指腹的茧子蹭着我,这次我没躲,她也没缩。窗外的月光落在画纸上,银杏叶的金边泛着淡光,像撒了层碎银。
我知道,那自相残杀的温柔还在——她仍会在我画久了时偷偷往我水杯里掺温水,我仍会在她晚归时提前把暖手宝焐热。可这温柔里,再没了以前的硬撑和隐瞒,只剩了“我懂你”和“我陪你”,像画里的光影,暖得正好,也稳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