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是从脚踝开始漫上来的。
我蹲在坡地的向日葵秆子间,看着白蒙蒙的雾裹住鞋尖,后颈那处旧伤又开始发沉——不是疼,是种熟悉的、被什么东西攥住的滞涩感。方才还在身边数花瓣的星星没了声,朱烬棠留在我口袋里的那片向日葵花瓣,也变得冰凉。
“星星?”我喊了一声,声音撞在雾里,散得轻飘飘的,连回声都没有。
雾往上爬得更快了,转眼就漫到了腰。我伸手去摸旁边的向日葵秆,指尖碰着的却是片冰凉的玻璃——不是坡地的向日葵地,是面镜子。镜面上蒙着层雾,我伸手去擦,雾却顺着指尖往镜里渗,镜中突然映出个人影。
是“另一个我”。
他就站在镜的另一头,和我一样蹲在地上,手背上沾着的炭灰和我指尖的一模一样。可他没看我,只低着头,指尖在镜面上划着什么,炭灰在镜上留了道浅痕,像在写“别来”。
“是你吗?”我敲了敲镜面,镜面凉得像冰,“星星呢?朱烬棠呢?”
他还是没抬头,划镜面的指尖却抖了抖。镜中的雾也开始转,像拧成了个漩涡,把他的影子晃得歪歪的。我忽然想起朱烬棠昨天翻的那份旧报告,报告里夹着张褪色的照片:照片上是间摆满镜子的屋子,墙角写着“镜像迷宫——未完成体”,旁边注着行小字“易诱同源意识回溯”。
是意识回溯了?还是……我又掉进茧房的缝里了?
“别碰镜子。”
朱烬棠的声音突然从雾里钻出来,闷闷的,像隔着层水。我猛地回头,雾里晃出个模糊的影子,比朱烬棠瘦些,也矮些,站在三步外,手里捏着支炭笔——是“另一个我”的样子,可声音是朱烬棠的。
“你不是他。”我往后退了步,后背撞在镜面上,镜中的“另一个我”也跟着撞了下,抬头时眼里满是慌。
“迷宫会仿意识。”那影子开口,炭笔在雾里划了道亮痕,“它抓着你最在意的人仿,让你辨不清——星星和‘另一个我’都在外面,就你掉进来了。”
“怎么出去?”我盯着他手里的炭笔,镜中的“另一个我”也举起了炭笔,和他划着一样的轨迹。
“找锚点。”影子往雾里退了退,“迷宫怕实在的东西,你手里有什么带着温度的?”
带着温度的……我摸了摸口袋,那片向日葵花瓣还是凉的,可指尖蹭过裤兜时,碰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另一个我”昨天塞给我的橡皮,边角被他擦得软乎乎的,方才攥在手里捂得发烫。
我把橡皮掏出来,雾果然往旁边缩了缩。镜中的“另一个我”眼睛亮了亮,也从口袋里摸出块一样的橡皮,往镜面上贴。
“对,就拿好它。”影子的声音清楚了些,“迷宫是你自己的意识缝变的,你不慌,它就散了——你想想星星剥栗子时烫得龇牙的样子,想想‘另一个我’画向日葵时蹭得满脸炭灰的样子,想想这些实在的暖。”
我攥着橡皮闭眼睛。星星剥栗子时的“嘶嘶”声,“另一个我”画错了急得挠头的样子,朱烬棠蹲在坡地笑的样子……碎碎的暖往雾里钻,后颈的滞涩感松了松。
“沈禾!”
是星星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哭腔。我猛地睁开眼,雾散了大半,星星正蹲在我面前,眼眶红红的,手里攥着“另一个我”的袖口——他站在旁边,手里捏着块橡皮,和我手里的一模一样,脸上沾着炭灰,眼里满是松快。
“你总算醒了!”星星扑过来抱住我,“你蹲在这儿不动,喊你也不应,吓死人了!”
“另一个我”往我手里塞了张画稿,是刚才在镜里见的样子:我蹲在镜子前,镜外站着他和星星,朱烬棠蹲在雾边,手里划着炭笔。画稿背面写着行小字:“迷宫里我跟着你呢”。
朱烬棠从向日葵秆后走出来,手里捏着那片向日葵花瓣,花瓣又暖回来了:“刚破茧房,意识还松着,难免被迷宫钻空子。”他指了指“另一个我”手里的橡皮,“亏他反应快,在你口袋塞了这个——他的意识跟着你进了迷宫,在里面给你递了信。”
我捏着两块一样的橡皮笑了。雾彻底散了,太阳晒在向日葵上,暖烘烘的。“另一个我”往星星身边凑了凑,星星拽着他的袖口晃了晃,朱烬棠把花瓣往我手里一塞:“走了走了,再晚栗子摊该收了。”
往回走时,“另一个我”悄悄往我手里塞了颗栗子,是热的,大概是星星刚才给他的。我攥着栗子和橡皮,后颈彻底松快了——迷宫再能仿,仿不出栗子的暖,仿不出橡皮的软,仿不出这些实实在在牵着的手。
迷途者早不是我了。
往回走的路上,星星还在碎碎念刚才的雾,说我蹲在那儿时,“另一个我”脸都白了,攥着她的手直抖,却硬是没松开那半块没吃完的栗子。
“我哪有抖。”“另一个我”难得开了口,声音低低的,却没看星星,只偷偷瞥了眼我手里的橡皮,“我在想……画迷宫的出口。”
朱烬棠在旁边笑:“可不是嘛,他蹲你旁边画了三张稿,每张都标着‘沈禾在这儿’,生怕你在里面绕丢了。”
我把手里的橡皮往他手里塞了塞,他指尖碰着橡皮时,轻轻勾了勾我的指缝,像在说“没丢就好”。心里却莫名漾起阵恍惚——方才在雾里,迷宫最浓的时候,我并非只见到了镜中的“另一个我”。
那时雾漫过头顶,周遭的向日葵秆子突然长得老高,密得像堵墙,我走了很久很久,脚下的路像是在绕圈,永远走不出那片向日葵地。阳光被秆子筛得只剩点点碎光,落在地上,倒像撒了满地的玻璃碴。我越走越慌,后颈的滞涩感又缠上来,恍惚觉得脚下的土地在往下沉,那片向日葵地根本不是地,倒像个无尽的洞,要把人慢慢吞进去。
就在我腿软得快蹲下来时,有个声音突然从雾里钻出来。
“沈禾。”
那声音很轻,不辨男女,也听不出年纪,像被雾磨去了所有棱角。我猛地停脚,想回头看,那声音又响了:“你别回头,往前走就行了。”
我攥紧了手里的橡皮,哑着嗓子问:“你是谁?”
雾里安静了片刻,才又传来那句:“你也不需要记得我是谁。”
之后无论我再问什么,那声音都没再响。可奇怪的是,听了那句“往前走”,脚下的路竟真的清晰了些,雾也淡了些,没多久就撞见了镜中的“另一个我”。
方才忙着从迷宫里出来,没空想这茬,此刻被风一吹,那声音又在耳边晃。我偷偷瞥了眼朱烬棠,他正低头跟星星说什么,没留意我的走神;“另一个我”走在旁边,手里捏着那块橡皮,指尖反复摩挲着边角——他许是也在想迷宫里的事,眉尖微微蹙着。
到了住处,“另一个我”径直往桌前走,铺开画稿就开始画——这次没画迷宫,画的是方才坡地的雾,只是雾里多了道细细的线,一头拴着我手里的橡皮,一头拴着他手里的炭笔,线中间还画了颗小小的栗子,暖黄的炭痕晕得软软的。
星星凑过去看,指着画稿笑:“你这线画得像根糖稀,黏糊糊的。”
他没反驳,只在栗子旁边又画了个小太阳,把线和栗子都罩在光里。我看着那片暖黄的光,又想起雾里的声音,试着在脑海里描摹那声音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真切。没有脸,没有身形,甚至连语气里的情绪都记不清,像是他本就不在我那片记忆里一样,只留下“别回头”三个字,轻轻落在心尖上。
朱烬棠翻出之前那份报告,在“镜像迷宫”那页压了块镇纸:“这迷宫不是坏事,”他指了指画稿上的线,“至少让你们看清了——就算意识真散了,你们也能顺着这点牵连找到对方。”
我想起在迷宫里,镜中的他摸出橡皮时的样子,想起他画稿背面“我跟着你呢”那行字,也想起那句没头没尾的“别回头”,忽然觉得后颈彻底松快了——之前总怕茧房再裹回来,怕迷宫再把人分开,可原来那些怕都是多余的。
夜里关了灯,星星早就睡得沉了,呼吸匀匀的。我听见桌前有动静,摸黑走过去,看见“另一个我”还蹲在画稿旁,借着窗外的月光补画。他在那根“糖稀线”上又画了几个小小的结,每个结旁边都标了个小记号——有炭笔的印,有栗子的壳,还有片小小的向日葵花瓣。
“还没睡?”我轻声问。
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炭笔掉在桌上,却没躲,只抬头看我,眼里映着月光:“怕……线松了。”
我蹲下来,捡起草稿上的炭笔,在他画的结旁边又补了个小记号——是两个挨在一块儿的心跳波形,像白天在实验室里同步时的样子。末了,鬼使神差地,又在旁边画了道极淡的雾痕,雾里藏了个小小的省略号。
“这样就松不了了。”我说。
他看着画稿笑了,眼角弯起来,和我的样子一模一样。许是看懂了那雾痕,他拿起炭笔,在省略号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光斑,正好落在雾痕上。
窗外的月光挪了挪,落在画稿上,那根线被照得亮堂堂的,缠着炭笔印、栗子壳、向日葵花瓣,还有两个靠在一块儿的心跳——
迷宫或许还在哪个意识缝里等着,雾里的声音也不知还会不会再响。可只要这线还在,只要我们还记着怎么顺着暖找到对方,就算有再多没答案的事,也再不会是迷途者了。
“另一个我”把画稿轻轻折起来,塞在我枕头底下,又把那块橡皮放在画稿上,才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的角落。我摸着枕头下的画稿,能感觉到纸页上的炭痕,暖乎乎的,像他没说出口的“不松手”。
夜静得很,能听见星星的呼吸,能听见“另一个我”轻轻的翻身声,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白天同步时一样,稳当当的,像在跟着什么调子慢慢跳。
迷途的路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