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赖着不走,午后的日头晒得人发倦,院子里的向日葵秆子虽枯了大半,却仍有几朵倔强的花盘昂着头,被晒得蔫蔫的,像垂着的眼皮。江屿坐在竹凳上缝米白袄,针脚在布上慢慢爬,线轴转得懒洋洋的,连带着空气都透着股滞涩。
我靠在门框上看她,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晃了晃——她的身影和竹凳的影子叠在一块儿,像幅被水浸过的画,边缘发虚。
“怎么了?”江屿抬头看我,手里的针停在布上,“脸色不太好。”
“没事。”我揉了揉眼睛,试图把那点虚浮揉掉,“许是晒着了。”
她放下针线,起身往屋里走,很快端来碗凉绿豆汤:“快喝点,刚冰在冰箱里的。”
瓷碗贴着掌心,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可那点晃动感没消,反而像生了根,往骨头缝里钻。这几日总这样,好好看着一样东西,突然就觉得它在飘,像浮在水里的草,抓不住实感。有时听江屿说话,声音明明在耳边,却像隔着层棉花,闷闷的,要费很大劲才能听清。
夜里更甚。
明明没做梦,却总在半梦半醒间觉得脚下发虚,像踩在刚翻的软泥里,稍一用力就往下陷。有次惊醒时,发现自己正攥着江屿的手腕,指节攥得发白,她的睡眼惺忪里带着点慌:“又魇着了?”
我松开手,手心全是汗:“没……就觉得往下掉。”
“掉哪儿了?”她替我擦手心的汗,指尖凉凉的,“我拉着你呢,掉不下去。”
话是暖的,可那下沉的感觉太真,像有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越挣扎,陷得越深。
这天下午,我在阁楼翻医书,想找找“头虚”“发飘”的说法,翻着翻着,眼前的字突然开始打转,像掉进水里的墨,晕成一片黑。我扶住桌沿,指尖抠着木头的纹路,试图稳住身子,可阁楼在晃,书架在晃,连窗台上的蓝雪花都在晃,晃得人胃里发紧。
“沈禾?”江屿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点急,“你在上面吗?”
我张了张嘴,想应一声,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敲得太阳穴发疼。
楼梯“吱呀”响,她跑上来时,见我扶着桌沿弯着腰,脸色白得像纸,吓得一把扶住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头……”我好不容易挤出个字,眼前的黑晕更浓了,“晕……”
她半扶半抱地把我弄到床上,手往我额头探,又摸了摸后颈:“没发烧啊……是不是饿了?”
我摇摇头,闭着眼不敢睁开——一睁眼,就觉得床在往下沉,带着我一起,往某个漆黑的地方坠。江屿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响,像隔着很远的水:“我去叫大夫……”
“别……”我抓住她的手,指尖抖得厉害,“不是病……就是……往下掉……”
她没再动,只蹲在床边,一遍遍地替我擦手心的汗,嘴里反复说:“不怕,我在呢,不掉……”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天旋地转的感觉慢慢退了,像退潮的水,留下一片空茫的湿。我睁开眼,见江屿趴在床边,眼里的红还没褪,手里攥着块帕子,湿乎乎的,不知是我的汗还是她的泪。
“好了?”她声音发哑,像被砂纸磨过。
“嗯。”我动了动手指,总算有了点实感,“刚才……像掉沼泽里了。”
她没说话,只把我的手往她怀里揣,体温烫得人安心:“以后别一个人上阁楼了,我陪着你。”
“我是不是……”我张了张嘴,没说下去——我是不是又要回到那种混沌的日子里去?回到那个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的沼泽里?
“不是。”她打断我,语气硬得像要把话钉在我心上,“就是累着了,秋燥,火上头。我给你煮点梨水,润润就好了。”
她去灶房时,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突然觉得那网像意识的纹路,看似散乱,却早把人缠在了中央。
梨水熬得糯糯的,甜意漫过舌尖时,窗外的日头斜了些,晒在被子上,暖得发沉。江屿坐在床边喂我,勺子碰着碗沿,“叮叮”的,倒成了稳住心神的锚点。
“明天去镇里,让大夫看看?”她轻声问,像怕吓着我。
“好。”我没再犟——那下沉的感觉太真实,真实到让我怕,怕这沼泽真的会把我彻底吞掉。
她松了口气,往我嘴里又送了勺梨水:“看完大夫,咱去买蓝雪花,挑最旺的那束。”
“嗯。”
日头慢慢落下去,把房间染成暖黄。我靠在江屿肩上,听着她轻轻哼起奶奶爱唱的调子,调子软乎乎的,像在哄个受了惊的孩子。我知道这意识的沼泽没那么容易退,就像秋日的燥气,缠缠绵绵的,总要耗些日子。
可至少此刻,她在身边,梨水是甜的,调子是暖的,这就够了。
只是那下沉的轨迹,像根细丝线,悄悄缠在了心上,稍一牵动,就泛起密密麻麻的慌。
去诊所那天,秋老虎把柏油路烤得冒热气,江屿站在路边拦了三辆出租车,司机都摇着头开走了。
“不是不愿拉,”最后那位师傅探出头解释,“看姑娘脸色发白,万一路上有个好歹,我们担不起这责任。”
江屿攥着我的手紧了紧,指尖都捏出红印子。我倒没什么,只拍了拍她手背:“没事,走路去也成,不远。”
“哪能让你走?”她咬着唇往巷口看,眼睛突然亮了——隔壁杂货铺张叔正蹲在门口修电动车,车座上还沾着没擦净的泥。
她拉着我走过去,声音带着点急:“张叔,您这车能借我们用用不?就去前面巷口的诊所,快得很!”
张叔抬头见是我,赶紧摆手:“拿去拿去,钥匙在车座底下!小沈这是咋了?脸白成这样。”
“秋燥闹的。”江屿利落地抽出钥匙,把电动车推到我面前,又从布包里翻出块干净帕子,往车座上擦了擦,“上来吧,我慢点开。”
电动车“嗡”地启动时,风从耳边扫过,比出租车里的空调风舒坦。路过街角的花店,江屿猛地刹住车,跳下去往店里跑,很快抱着束蓝雪花钻回来,往车把上一挂:“王大夫说看鲜亮东西好,你盯着花看,别晕。”
我攥着车后座的扶手,看蓝雪花在风里轻轻晃,看她专注骑车的侧脸——鬓角的碎发被汗黏在皮肤上,蓝布衫的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几道浅淡的划痕,是前两天在纺织厂搬纱锭时蹭的。
“稳当不?”她回头问,眼里的慌还没散。
“稳当。”我往前凑了凑,肩膀挨着她的后背,“比出租车稳。”
诊所门口的老槐树落了层叶,王大夫正蹲在树底下拾掇他的药草,见我们骑着电动车来,直起腰笑:“还是小江有办法,这电动车可比出租车灵便。”
江屿扶我下车时,车把上的蓝雪花晃了晃,花瓣扫过我的手背,凉丝丝的。我突然觉得,这没拦到出租车的插曲,倒比顺顺当当坐车来更让人记牢——她为我拦车时的急,借车时的恳切,甚至擦车座时的细致,都比出租车的真皮座椅更暖。
抓完药出来,江屿把药包往车筐里一放,又把蓝雪花递给我:“抱着,回去插瓶里。”
电动车往回开时,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我抱着花,看她骑车的背影,突然说:“等你发了工资,咱请张叔吃顿饺子吧。”
“早想好了,”她笑着回头,风把她的声音吹得软软的,“再给电动车加箱好电,比啥都强。”
风里飘着蓝雪花的淡香,混着远处菜市场的吆喝声,倒比任何汽车鸣笛都让人踏实。原来有些路,坐再好的车也没用,得是身边有这么个人,肯为你拦车,肯为你借车,肯慢慢陪你晃,才能走得稳,走得暖。
回去的路上,江屿把电动车开得更慢了,像怕惊扰了什么。路过纺织厂后门时,她停下车,指着墙根那丛野菊笑:“你看,开得比花店的还野。”
野菊是黄的,星星点点缀在草丛里,倒比蓝雪花多了几分泼辣。我盯着花看,突然觉得头晕的劲儿又上来了,赶紧闭了眼。
“又晕了?”她立刻停稳车,转身扶我的脸,指尖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咱歇会儿再走。”
她把我扶到路边的石阶上坐下,自己蹲在旁边,从布包里翻出颗薄荷糖,剥了纸往我嘴里塞:“含着,凉丝丝的能提神。”
薄荷的清凉漫开时,我看着她蹲在地上的模样——裤脚沾了点泥,是刚才停车时蹭的;鞋跟磨得有点歪,还是去年换季时买的处理款。可她眼里的光,亮得像野菊的花心,一点没被日子磨暗。
“刚才拦车的时候,你是不是特着急?”我含着糖问,声音有点含糊。
她愣了愣,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有点。怕你难受,又怕没人肯拉,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突突跳。”
“其实我不怕走路的。”
“我知道你不怕,”她笑了,眼角弯出的弧度软乎乎的,“可我怕你累着。你是我的人,我不疼谁疼?”
这话像颗小石子,投进心里,漾开圈暖。我拉她坐在我旁边,往她嘴里也塞了颗糖:“等我好了,咱找个周末,骑着这电动车去城郊转转吧?听说那边有片向日葵地,这个时节正开得旺。”
她眼睛亮了亮,使劲点头:“好啊!我带面包,你带蓝雪花,就像以前在乡下那样。”
“嗯,像以前那样。”
歇够了再上车,风里的野菊香混着薄荷糖的凉,倒把那点晕乎劲儿压下去了。江屿把车开得更慢,嘴里还哼起了调子,是奶奶以前爱唱的那首,跑了点调,却比任何歌都好听。
到了住处楼下,她扶我下车,又把电动车擦干净,钥匙还给张叔时,硬塞了两袋刚买的瓜子:“谢谢您啊张叔,车挺好骑。”
张叔笑着摆手:“跟我客气啥!小沈好利索了,比啥都强。”
爬上三楼的出租屋,江屿先把蓝雪花插进窗台上的空瓶里,又忙着去煎药。药罐在煤气灶上“咕嘟咕嘟”响,苦香漫出来,混着窗外的车流声,倒也不显得冷清。
我靠在厨房门口看她,看她往药里扔蜜枣时的认真,看她用勺子搅药汁时的专注。突然觉得,这城市虽大,楼虽密,可只要有这么个人,肯为你拦车,肯为你借电动车,肯守在灶边煎药,再小的出租屋,也能暖得像个家。
药煎好时,天色刚擦黑。江屿把药碗端给我,自己先尝了口,咂咂嘴说:“不苦,真的,你试试。”
我喝了一大口,苦里裹着甜,像这日子——有拦不到车的急,有借到电动车的暖,有煎药时的盼,混在一块儿,倒成了独一份的滋味。
窗台上的蓝雪花晃了晃,像在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