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助理走后的第三日,邻居家的林老师敲开了门,手里捏着个烫金信封。“小沈,这是那位陈先生托我转交的,”她推了推眼镜,“说是……给你的‘创作基金’。”
信封很厚,捏在手里沉甸甸的。我没拆开,只往抽屉里一塞:“谢谢林老师,我不需要。”
“可这数……”林老师咂咂嘴,“够你买多少颜料和画纸啊。”
我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画稿——是昨天画的巷口野菊,江屿蹲在花丛边,手里举着朵蓝雪花,阳光落在她发梢,亮得像撒了金。“钱买不来这个。”
林老师叹了口气,没再劝,转身时还念叨:“真是个犟丫头。”
回去的路上,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有点疼。我摸着抽屉里那个信封,突然想起陈助理说的“你总要知道自己是谁”,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我知道自己是谁,可那个“过去”像块影子,总在暗处晃,让人忍不住想藏点什么,瞒点什么。
晚饭时,江屿给我盛了碗南瓜粥,粥里卧着个荷包蛋,黄澄澄的浮在上面。“今天去厂里顺道买了点鸡蛋,”她往我碗里夹咸菜,“张叔说这是乡下散养的,香。”
“林老师给了我个信封,”我扒着粥,声音闷闷的,“陈助理送的,说是创作基金。”
她夹咸菜的手顿了顿,筷子上的咸菜掉回碟里。“你收了?”
“没。”我抬头看她,她的睫毛垂着,看不清眼里的光,“我放抽屉了。”
“嗯。”她应了声,没再问,只往我碗里又添了勺粥,“快吃,凉了就腥了。”
那一晚,谁都没再提信封的事。江屿照旧趴在桌边看我画画,只是没像往常那样絮絮叨叨说厂里的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纹,抠出些细碎的木屑。我画到后半夜,她已经睡着了,眉头却蹙着,像在做什么不舒坦的梦。
第二日醒来,抽屉里的信封不见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冲进厨房时,江屿正往灶膛里添柴,蓝布衫的衣角沾着点灰。“信封呢?”
她往锅里倒了碗水,蒸汽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脸:“我给张叔了,让他帮忙退回去。”
“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声音有点急。
“怕你又瞎想,”她转过身,眼里的红还没褪,“那钱不该收,收了就像欠了什么,走路都不踏实。”
“我没打算收!”
“我知道你没打算,”她的声音也高了些,“可我见着那信封就心慌,怕你哪天平白受了委屈,就动了念想。沈禾,咱日子是清苦,可不能让人觉得……觉得咱图那些东西。”
她的话像根针,刺破了我心里那点藏着的慌——我确实动过念想,不是图钱,是怕她跟着我吃苦,怕这清苦的日子磨掉她眼里的光。可我没说,把这点心思藏得紧紧的,像藏了个见不得人的谎言。
“我没那么想。”我别过脸,不敢看她。
“你有!”她突然提高声音,眼圈红了,“你昨天扒粥的时候,手指捏着筷子转了三圈,你一藏事就这样!”
我愣住了——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我捏筷子的小动作,知道我没说出口的心思,就像知道我晕乎时要含薄荷糖,知道我看野菊时会蹲很久。
“我只是……”我张了张嘴,声音发哑,“只是怕你累着。纺织厂的活重,你手都磨出茧子了……”
“磨出茧子怎么了?”她往前走了两步,眼里的泪掉下来,“总比心里长茧子强!你以为藏着掖着是为我好?你那点心思像根刺,扎得我夜里都睡不安稳!”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我突然想起王大夫说的“气脉淤着了要疏”,原来谎言和隐瞒就像淤着的气,堵得久了,连心跳都要跟着错拍。
“对不起。”我伸手想碰她,她却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了。
那天上午,谁都没说话。江屿蹲在院子里择菜,择得很慢,一片叶子要翻来覆去看半天。我坐在画桌前,手里捏着笔,却怎么也画不出像样的线条——画里的野菊蔫蔫的,蓝雪花垂着头,像两个闹别扭的人。
中午去巷口买酱油时,张叔往我手里塞了瓶醋:“小江早上来退信封,红着眼圈跟我说,怕你心里不舒坦。那姑娘看着大大咧咧,心细得很,你别让她受委屈。”
我捏着醋瓶往回走,阳光晒得人后背发烫,心里却凉丝丝的。走到门口时,听见江屿在屋里哼歌,哼的是奶奶爱唱的调子,只是跑了调,透着股强装的轻快。
推开门,她正把那束蓝雪花往粗陶瓶里插,见我进来,手一抖,花茎掉在地上,碎了片瓣。“你回来了,”她弯腰捡花茎,声音有点慌,“我去买了点肉馅,中午包饺子。”
“江屿,”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我不该藏心思,不该让你心慌。以后有什么事,咱都摊开说,好不好?”
她的肩膀颤了颤,没说话,只反手攥住我的手,攥得很紧,指节都发白了。粗陶瓶里的蓝雪花轻轻晃,像在替她点头。
饺子煮好时,阳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得碗里的醋汁亮晶晶的。江屿往我碗里夹了个饺子,皮捏得有点歪,像只没睡醒的小元宝。“以后陈助理再来,咱一块儿怼他,”她咬着饺子笑,眼里的泪却掉在醋碗里,“他要是敢说你画得不好,我就拿蓝雪花砸他。”
“好。”我往她碗里也夹了个饺子,“砸完咱就跑,去张叔那躲着,让他找不着。”
她“噗嗤”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像个受了委屈又终于盼到糖的孩子。
下午画插画时,我在那两个蹲在地上的小人旁边,添了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信封上画了个叉,旁边扔着朵蓝雪花,蓝得像浸了水的天。江屿凑过来看,突然说:“再加两只牵着的手吧。”
“好。”
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淡淡的痕,像在解一道关于心跳的方程式——原来最好的答案从不是隐瞒,是坦诚;不是藏起棱角,是把彼此的慌摊开了,晒在阳光下,让心跳跟着同一个拍子,慢慢共振。
窗外的野菊又开了些,黄得耀眼。我看着画里牵着的手,突然觉得,那些关于“过去”的影子,那些没说出口的谎言,其实都没什么可怕的。只要身边这个人肯跟你吵,肯跟你闹,肯在你藏心思时戳破你,就比任何“创作基金”都踏实。
江屿在厨房洗碗,水流哗哗的,混着她哼的跑调的歌,像在给这方程式加了个温暖的注脚。
饺子汤的热气还没散尽,林老师又敲开了门,手里捏着个牛皮纸档案袋。“陈先生说这不是钱,是你以前的画,”她把档案袋往我手里塞,“他说你或许想看看。”
江屿正在擦桌子,抹布在桌面上顿出个湿痕。我捏着档案袋的边角,纸壳硬挺挺的,像块没焐热的冰。“放这儿吧。”我把档案袋往画桌上一搁,没看林老师眼里的探究。
门关上时,江屿突然说:“打开看看?”
“不想看。”我拿起画笔,笔尖在画纸上顿出个墨点,“以前的画,哪有现在的野菊好看。”
她没再劝,只把那束蓝雪花往我手边挪了挪,蓝得晃眼。可那档案袋像块磁铁,总牵着人的目光——里面会是穿白裙的姑娘站在别墅花园里?还是被父亲圈着“没灵气”的素描?
后半夜起了风,卷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噼啪响。我趴在画桌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角总瞥见那个档案袋,像只睁着的眼。江屿的呼吸轻轻的,我却知道她没睡,因为她攥着我袖口的手,指节还没松开。
“想看就看呗。”她突然开口,声音裹着夜的凉,“总比搁在这儿挠心强。”
我摸出火柴点亮油灯,火苗在风里晃,把档案袋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解开绳结时,指头发抖——里面果然是画,一沓素描,画的却不是别墅花园,是乡下的老槐树,奶奶蹲在树下择菜,我趴在石桌上剥向日葵籽,连石缝里的青苔都画得清清楚楚。
“这是……”我捏着画纸的手猛地收紧,纸边被攥出褶皱。
“你以前画的?”江屿凑过来看,油灯的光映得她眼里亮闪闪的,“画得真好,比现在的野菊还像。”
最后一张画里,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蹲在向日葵地里,手里举着朵蓝雪花,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行字:“禾禾和屿屿的花。”
记忆突然被戳破个洞——那是十岁那年,江屿跟着她奶奶来乡下走亲戚,我们在向日葵地里疯跑,她摘了朵野蓝雪花,非要我画下来,说“这样花就不会谢了”。
“原来那时候就画过你。”我笑着擦眼角,眼泪却掉在画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圈。
江屿没说话,只把脸埋在我后背,呼吸烫得人心里发颤。油灯的火苗慢慢稳了,照亮画里两个扎羊角辫的小人,也照亮此刻交握的手——原来有些缘分不是突然降临的,是早就种在画里,埋在时光里,只等风一吹,就冒芽。
第二天雨停了,我把那些素描摊在阳光下晒,江屿蹲在旁边,用软布轻轻擦去画纸上的灰。“这张给我吧,”她指着“禾禾和屿屿的花”,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我夹在纺织厂的工作证里。”
“给你。”我往她手里塞画,“再画张新的,比这个还好看。”
张叔路过时,蹲在旁边看了半天,突然说:“怪不得看你俩亲,原是从小的缘分。”
“张叔您咋知道?”江屿笑着往他手里塞瓜子。
“你奶奶当年总跟我念叨,说她孙女在乡下有个小姐妹,扎羊角辫,爱画画。”张叔磕着瓜子笑,“世界小得很,绕来绕去,该在一块儿的,总在一块儿。”
风卷着向日葵的香飘过来,混着蓝雪花的淡香,让人心里敞亮。我看着阳光下的素描,看着蹲在旁边的江屿,突然觉得陈助理送来的不是“过去”,是把钥匙——打开了藏在时光里的糖,让那些被遗忘的暖,都涌了出来。
下午画插画时,我把那张“禾禾和屿屿的花”摆在旁边,照着画了两个长大的姑娘,一个扎着蓝布条发绳,一个挽着蓝布衫袖子,手里都举着蓝雪花,站在巷口的野菊丛里,笑得眉眼弯弯。
江屿下班回来时,见我在画里添了辆旧电动车,车筐里摆着两串糖葫芦,突然从背后捂住我的眼:“猜猜我给你带了啥?”
“蓝雪花?”
“不对。”她松开手,手里举着支新画笔,笔杆是向日葵秆做的,“张叔帮我削的,说比你那支好用。”
我捏着新画笔,笔尖在画纸上轻轻划,留下淡淡的痕——原来心跳共振从不需要复杂的方程式,是你懂我的画,我知你的心;是你记得小时候的约定,我藏着时光里的暖;是哪怕隔着十年光阴,再见面时,还能像当年那样,蹲在花地里,笑着说“花不会谢的”。
画里的夕阳正浓,把两个姑娘的影子拉得老长,交叠在一块儿,像当年向日葵地里那两个扎羊角辫的小人。我举起画笔,在画的角落添了行字:“心跳和鸣,岁岁年年。”
江屿凑过来看,突然在我脸上亲了口,快得像风吹过。“画得真好,”她红着脸转身往厨房跑,“我煮南瓜粥去!”
我摸着发烫的脸颊,看着画里的蓝雪花,突然觉得那些关于“谎言”和“隐瞒”的慌,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吹跑了。灶房里传来勺子碰锅沿的叮当声,像在为这心跳的共振,打着轻快的节拍。
窗外的野菊又开了些,黄得耀眼,像撒了把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