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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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公式、单词和永远写不完的卷子间悄然滑过。高一(7)班教室靠窗的最后一排角落,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邹宴安依旧沉默,像一棵安静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但他发现,自己桌肚里开始出现一些「意外」的东西。
有时是一盒包装精美的进口牛奶,有时是一个还带着热气的三明治,用干净的油纸袋包着,静静地放在他乱糟糟的书本上面。没有署名,也没有任何解释的字条。
第一次发现时,邹宴安盯着那盒牛奶看了很久,指尖冰凉,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放错了?恶作剧?还是……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向旁边。
陆穆年正专注地看着窗外,手里转着一支笔,侧脸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陆穆年转过头,眼神带着一丝询问:「怎么了?」
邹宴安飞快地收回视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他低下头,胡乱地把那盒牛奶塞进书包最深处,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没什么。」
下一次,是一个热乎乎的、夹着煎蛋和火腿的三明治。邹宴安默默拿起,指尖能感受到油纸袋传来的暖意。他偷偷用余光瞟陆穆年,对方正低头在草稿纸上演算一道复杂的物理题,眉头微蹙,神情认真,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邹宴安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在早自习结束前,小口小口地把那个三明治吃完了。胃里有了食物,那冰冷的空虚感似乎也减轻了一点点。
再后来,是感冒药。
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一场猝不及防的降温袭击了整座城市。邹宴安本就体质偏弱,加上昨晚没休息好,第二天早自习时,头就开始昏沉起来,嗓子眼干得发疼,鼻子也不通气,只能小口小口地吸气。他裹紧了单薄的校服外套,还是觉得冷气一阵阵往骨头缝里钻。
课间操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教室里瞬间空了大半。邹宴安趴在冰冷的桌面上,额头抵着手臂,浑身发冷,意识有些模糊。嘈杂的人声、脚步声仿佛隔着水传来,遥远而不真切。他只想就这样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邹宴安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映入陆穆年那张带着关切的脸。
「很难受?」陆穆年的声音放得很轻,眉头微微皱着,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有点烫。吃药了吗?」
邹宴安无力地摇了摇头,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等着。」陆穆年丢下两个字,转身快步离开了教室。
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杯温水和一小板白色的药片。他拉过自己的椅子,在邹宴安旁边坐下,动作自然地拧开瓶盖,又熟练地把药片从铝箔里按出来两颗。
「给,」他把水和药片递到邹宴安眼前,「快吃下去。校医室开的,说是治感冒发烧挺管用。」
温热的纸杯触碰到冰凉的手指,暖意顺着指尖蔓延。邹宴安看着那两颗小小的白色药片,再看看陆穆年清澈坦荡、写满了「这很正常」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默默地接过,就着温水把药片吞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流,缓缓注入冰冷疲惫的身体。
「谢谢……」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
「客气什么。」陆穆年笑了笑,顺手把他桌上被风吹乱的卷子整理了一下,「趴着休息会儿吧,老师那边我帮你解释。」
邹宴安重新趴回桌上,把发烫的脸颊埋进臂弯。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
他闭上眼,能清晰地听到旁边陆穆年均匀平缓的呼吸声,还有他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那清冽的、混合着皂角香的气息,此刻仿佛带着安定的力量,将他包裹起来。
胃里是热的,额头似乎也没那么烫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浸润着他心底那片荒芜冰冷的冻土。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
初冬的冷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教室的玻璃窗,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天色阴沉得厉害,才下午四点多,教室里已经需要开灯了。惨白的日光灯管照亮一张张埋头苦读的脸,空气里弥漫着书本油墨和湿漉漉的水汽混合的味道。
邹宴安对着面前摊开的物理练习册,眉头拧成了疙瘩。
一道关于牛顿第二定律的综合题,他已经反复读了五遍题干,草稿纸上涂涂画画写满了受力分析图,却始终找不到那个正确的切入点。思路像被搅乱的毛线团,越理越乱。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熟悉的沉闷感悄然弥漫。他烦躁地丢开笔,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无力的痕迹,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用力闭上眼,指尖用力掐进掌心,试图用一点尖锐的疼痛来驱散那股不断上涌的窒息感。
「卡住了?」
旁边传来陆穆年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
邹宴安没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
「是有点绕。」陆穆年凑近了些,目光落在他画得一团糟的草稿上。他拿起自己的笔,在邹宴安草稿的空白处,重新画了一个简洁明了的受力分析图。「你看这里,」他的笔尖点在一个关键点上,「小物块和斜面之间的摩擦力方向,你画反了。它相对于斜面有向下滑的趋势,所以摩擦力应该是沿斜面……向上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专注解题时的冷静逻辑,每一个步骤都拆解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跳跃。他一边说,一边在旁边空白处流畅地写下关键的公式和推导过程。
邹宴安睁开眼,看着那支在他混乱草稿上舞动的笔,看着那些清晰有力的线条和工整的字迹。陆穆年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带着温热的触感。思路的迷雾仿佛被一只沉稳的手拨开,露出了清晰的路径。
「哦……是这样……」邹宴安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恍然的光。他下意识地拿起自己的笔,顺着陆穆年指出的方向,开始重新演算。笔尖沙沙作响,思路前所未有地顺畅起来。
陆穆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唇,看着他眼中重新亮起的光彩,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他没有再出声打扰,只是安静地靠回自己的椅背,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邹宴安奋笔疾书的草稿纸上,眼神专注而温柔。
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得遥远了。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默契而温暖的空气。
邹宴安沉浸在那豁然开朗的解题思路里,那种因为困扰被打通而产生的细微雀跃,像小小的气泡,在他沉寂的心湖里轻轻漾开。
当他终于写下最后一个答案,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时,正好对上陆穆年看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带着笑意,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许。
「懂了?」陆穆年问,声音轻轻的。
邹宴安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日光灯清冷的光,却奇异地让人觉得温暖。
他点了点头,这一次,嘴角很轻、很轻地向上弯了一下,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嗯。」他应道,声音依旧不大,却没了之前的滞涩。心底那片冻土,似乎又松动了一寸,有微弱的、名为「喜悦」的芽,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