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河的水汽裹着深秋的寒意，钻进江屿白敞开的领口。纹身店的玻璃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街灯昏黄的光。门内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陈年草药混合的气味，像一座被遗忘的标本馆。
沈星蔓背对着他，站在工作台前擦拭一根细长的纹身针。黑色工装背心勒出嶙峋的肩胛骨，下摆随意塞进高腰皮裤，露出后腰一片暗色——那是十年前她用鱼线缝出的天狼星图腾，针脚早已被皮肉吞噬，只剩下边缘模糊的浅疤。她没回头，只是将擦拭好的针尖对着灯光转动，冷芒在指间跳跃。
“躺下。”声音像蒙尘的旧琴弦，刮过耳膜。
江屿白依言躺在冰冷的皮椅里，皮革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衬衫渗入脊背。他解开领口纽扣，露出心口那片陈年的烙印。岁月让翻卷的皮肉平复，深褐色的疤痕组织纠结盘绕，如同干涸的河床。那场暴雨夜嵌入的碎牙渣滓，早已被血肉包裹、钙化，在皮肤下形成微小的、坚硬的凸起，沿着猎户座参宿七的轨迹排列。
沈星蔓终于转过身。她的视线掠过他肿胀的下唇——那枚血色火漆印般的“蔓”字纹身，像被雨水泡发，边缘晕开微红。目光最终落在他心口的疤痕上，琥珀色的瞳孔没有丝毫波澜，如同审视一件出土文物。
冰冷的指尖按上那片凹凸不平的皮肤。江屿白的呼吸瞬间停滞。她的指腹带着薄茧，缓慢而用力地描摹着疤痕的走向，从腰带的参宿七，划过心窝处的参宿四，最后停在靠近锁骨下方、疤痕最狰狞、钙化点最密集的区域——那里皮下埋着的，是当年她咬得最深、嵌入碎牙最多的地方，紧邻着突突跳动的血管。
“这里，”她的指尖重重按下，指甲几乎陷进皮肉，“还痛吗？”
那不是一个询问。是锥子，狠狠凿进尘封的旧伤。江屿白喉结滚动，尝到一丝铁锈味——是他自己咬破了口腔内壁。他摇头，目光锁住她靠近的唇。十年过去，她的唇珠依然饱满，只是下唇正中，多了一道极细的、几乎隐没在唇纹里的旧疤，像一道被缝合的裂隙。
“撒谎。”她俯身，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带着一股熟悉的、若有似无的薄荷凉意，却冰冷刺骨。她的视线落点，是他心口疤痕上方，锁骨下方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月牙形旧咬痕——十年前的旋转木马上留下的。
下一秒，剧痛毫无征兆地炸开！
沈星蔓猛地低头，犬齿精准地、凶狠地嵌入那道锁骨下的旧疤！位置分毫不差，力度却远超当年。那不是标记，是撕咬。是野兽在啃噬困住自己的锁链。江屿白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如弓，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皮革里。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浓烈得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她咬得太深了，犬齿刺穿表皮，深深楔入皮下的血管丛。温热的血涌出来，顺着她苍白的下巴滴落，砸在江屿白敞开的胸膛上，又蜿蜒流下，与他心口那片陈旧的烙印融为一体。她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近乎呜咽的低吼，齿间用力厮磨，仿佛要将那块皮肉连同底下埋藏的、属于她的碎骨一起碾碎，嚼烂。
江屿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颈侧动脉在疯狂搏动，每一次泵血都牵扯着锁骨下撕裂的伤口，将剧痛泵向四肢百骸。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鸣尖锐。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染血的下唇，那道旧疤在血色中微微凸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她也是这样咬着他的唇珠，刻下名字……
就在意识即将被疼痛吞噬的边缘，沈星蔓猛地松口，抬起头。她的唇瓣被鲜血染得妖异，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细小的皮肉碎屑。琥珀色的瞳孔深处，终于燃起一点近乎疯狂的火光，像濒死的星核最后的爆燃。
“痛吗？”她喘息着问，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施虐后的快意和更深沉的绝望。鲜血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江屿白苍白的胸膛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江屿白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刀片。锁骨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深可见血管，鲜血汩汩涌出。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手臂，手指颤抖着，抚上她染血的下唇，指腹重重擦过那道旧疤。
“这里，”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还痛吗？” 他问的是十年前，他在病床上，她倒挂在窗外，用美工针在他唇珠刻下“蔓”字时，她自己下唇被咬破的那道疤。
沈星蔓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那点疯狂的火光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空洞。她猛地挥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江屿白的手臂撞在金属椅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滚。”她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唇角的血滴落在工作台雪白的纸巾上，洇开刺目的红点。她背过身，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重新拿起那根冰冷的纹身针，对着灯光，仿佛刚才的血腥撕咬从未发生。“现在。”
江屿白支撑着坐起，眩晕感让他眼前发花。他捂住锁骨下不断涌血的伤口，温热的液体从指缝渗出，染红了衬衫前襟。他没有再看她僵硬的背影，踉跄着走向门口。每一步都牵扯着心口那片陈旧的烙印，埋藏的碎骨在血肉中隐隐作痛。
推开玻璃门，塞纳河畔湿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激得他伤口一阵锐痛。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掌心。血还在流，顺着指缝滴落在人行道粗糙的石砖上，形成一小滩暗色的水渍。心口那片十年未曾真正平息过的疼痛，此刻与锁骨下新鲜的撕裂伤交叠在一起，像两股反向旋转的飓风，在他体内疯狂撕扯。
他成了自己心跳的逃兵。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的警报，提醒他那个血腥的印记，以及印记主人刚刚下达的、冰冷的驱逐令。十年等待的终局，不是纹身针刻下的星辰，而是锁骨下这个深可见骨、血流不止的新伤，和一句淬着冰渣的“滚”。
江屿白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远处河面上游船的灯火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晕。沈星蔓唇上那道旧疤，和他锁骨下这个新咬痕的形状，在剧痛中诡异地重叠在一起。疼痛是唯一的坐标，标记着他们之间那条无法跨越的、由血与碎骨铺就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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