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雕花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细的金线。沈知微坐在外厅的紫檀木椅上,盯着自己袖口那片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发呆。殿里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的声响,一声一声,像是敲在空荡荡的心坎上。
“娘娘,该进参汤了。”春桃端着托盘轻手轻脚走近,白瓷碗里飘着几缕参须。
沈知微没接,目光依旧黏在那片血迹上。那是刘寒剑的血,昨天从密室出来一路滴到东宫,在明黄地毯上开出朵朵妖异的花。她记得自己把他抱在怀里时,那些温热的液体怎么也捂不冷,沾在指尖黏糊糊的,现在还能闻到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放着吧。”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
春桃把参汤搁在旁边小几上,犹豫着说:”王院判在内室守了快一个时辰,刚出来换药材时脸都白了……”
“知道了。”沈知微打断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盘扣。心口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涌上来,像是有团乱麻堵着,一抽一抽地疼。她该高兴才对,刘寒剑要死了,他们那个可笑的协议自然而然就能解除,她马上就能离开这座金丝笼。可为什么一闭上眼,就是他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背影?
“皇后娘娘!”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思绪,首席太医王院判连滚带爬地冲出内室,官帽都歪到了一边,”扑通”一声跪在沈知微面前,花白的胡子抖得像风中残烛。
沈知微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什么情况?”
王院判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咚咚作响:”陛下…陛下他瘀血攻心,脉象已经弱得快摸不着了!臣等用了所有法子都不管用,唯…唯有一法可一试……”
“说!”沈知微攥紧了手,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需至亲心头血为引,”老太医抬起头,满脸泪痕,”陛下无父无母无兄弟,这宫里…这宫里血脉最亲的就只有娘娘您了!求娘娘救救陛下!”
周围的宫女太监”唰”地跪倒一片,黑压压的脑袋磕在地上:”求娘娘救救陛下!”
心头血?沈知微只觉得一阵眩晕,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柱子上。后背撞得生疼,倒让她清醒了几分。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那只三年前签下协议的手。心头血!刘寒剑他凭什么?凭他三年前新婚夜的冷落?凭他心里装着那个苏婉儿?还是凭他处心积虑地利用自己的秦氏血脉?
“臣妾只是他明媒正娶的皇后,”沈知微的声音冷得像冰,”算什么至亲?”
王院判哭得更凶了:”娘娘!夫妻本是一体!陛下沉疴难起,您若不救,国无君主,天下动荡啊!”
“天下动荡?”沈知微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他刘寒剑登基三年,何曾正眼看过臣妾?如今要死了,倒想起臣妾这个’至亲’了?”她弯腰捡起刚才挣扎时从袖中滑落的纸卷,正是三年前那份协议,”待朕登基,必放你离去”几个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风从半开的窗棂钻进来,卷起纸卷边角轻轻颤动。沈知微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刘寒剑把这份协议扔给她时的样子,漠不关心,像是在打发什么麻烦。又想起半年前她偶感风寒,夜里咳得睡不着,朦胧中感觉有人替她掖被角,睁眼却只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明黄衣角。还有上个月宫宴,苏婉儿故意打翻汤碗烫到她手,刘寒剑当时脸色铁青,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斥责了那个宫女……
这些零碎的记忆像潮水般涌上来,冲得她头晕目眩。如果他当真只是利用,何必做这些?
“备药材吧。”沈知微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王院判惊讶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知微把协议重新塞回袖中,指尖冰凉:”本宫…不想欠他的。”
内室里光线昏暗,明黄床幔放了下来,只留一道缝隙。沈知微坐在床边矮凳上,看着床上那个脸色苍白如纸的男人。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平时总是紧抿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沈知微的目光落在他胸口缠着的白绷带上,那里不断有暗红的血迹渗出,提醒着她昨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娘娘,准备好了。”王院判捧着银匕和白玉碗,手微微发抖。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伸出右臂。手腕纤细,皮肤白皙,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她闭上眼,不想看那银晃晃的匕首。
“噗嗤”一声轻响,刺痛感顺着手臂蔓延开。沈知微咬着下唇,感觉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淌下,滴进碗里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血腥味弥漫开来,和屋里的药味混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就当血快接满半碗时,一直昏迷不醒的刘寒剑突然动了。他的手指微微蜷缩,像是在抓什么东西。沈知微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刘寒剑的眼睛还是闭着,眉头紧锁,像是在做什么噩梦,”知微…别…走……”
沈知微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攥得很紧,指节都泛白了,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试着挣了挣,却纹丝不动。这个总是冷漠疏离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个孩子,无意识间流露的依赖让她心头一颤。
“陛下?”王院判惊喜地凑过来,”您感觉怎么样?”
刘寒剑没理他,只是更紧地攥着沈知微的手腕,喃喃呓语:”别走…留下来…知微…我只有你了……”
温热的血顺着手臂流进他的指缝,染红了他苍白的手指。沈知微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着他眼角落下的一滴滚烫泪珠,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她别过头,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可眼泪却越擦越多,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这个男人,这个骗了她、利用了她、却又在危急关头舍命相护的男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快!药引!”王院判催促的声音让沈知微回过神来。她吸了吸鼻子,用没受伤的左手抹掉眼泪,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快把药熬了。”
太医们忙碌起来,添柴、加药、搅动药锅,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沈知微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刘寒剑还是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仿佛那是他的全世界。沈知微看着他沉睡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
罢了,不管是真是假,等他醒了,总要问个清楚。
她轻轻拨开他额前汗湿的头发,指尖不自觉地在他眉心处摩挲着:”刘寒剑,你若敢醒过来,本宫就问你一句真心话。”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透过窗棂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血迹斑斑,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暖。沈知微靠在床边,听着药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眼皮越来越沉。昨夜守了一夜,又流了血,她实在撑不住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红烛摇曳的新婚夜。盖头被轻轻挑开,刘寒剑站在面前,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这一次,他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慢慢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烛火在龙涎香雾里轻轻摇晃,将沈知微肩头的云锦披风照得明明灭灭。她垂眸看着那双攥住自己手腕的手,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她骨头里,昏迷中的男人却蹙着眉,仿佛承受着比伤口更剧烈的痛楚。
“血…够了…”王院判颤巍巍想去分开他们,被沈知微抬手制止。白玉碗里的血已经漫到碗沿,在烛光下泛着暗红的光,顺着碗壁缓缓滑落,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血珠。
刘寒剑的喉结突然滚动,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破碎的字句:”那年…雪夜…朕在你窗外站了三个时辰…”
沈知微浑身一震,伤口的疼痛骤然变得模糊。她想起三年前那个新婚后的初雪夜,自己咳得撕心裂肺,恍惚间听见窗外有甲胄相撞的轻响,还以为是冷宫的幻听。原来…
“苏婉儿的汤碗…”他的手指突然收紧,痛得沈知微倒抽冷气,”烫在你手…朕的心…烧了三天…”
滚烫的泪砸在交握的手上,沈知微慌忙别过头,却看见铜镜里自己通红的眼眶。这个总是用冷漠伪装的帝王,竟把这些细微末节藏进了梦里。她想起上个月他突然赏赐的那箱南海珍珠,颗颗圆润洁白,后来才听说苏婉儿最爱的就是珍珠粉 –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陛下的药引!”王院判捧着玉碗的手直打晃,药炉里的药已经开始冒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沈知微用力挣了挣手腕,刘寒剑却攥得更紧。他的睫毛颤了颤,竟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蒙着水雾,失焦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突然清明起来。
“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目光落在她流血的手臂上,瞳孔骤然收缩,”谁准你动血的?”
沈知微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胸口的绷带立刻渗出刺目的红。她下意识按住他:”别动!”
刘寒剑却抓住她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那里隔着层层锦缎,依旧能感受到急促的心跳。”沈知微,”他盯着她的眼睛,血丝爬满了眼白,”这三年,你可曾对我动过心?”
殿内的烛火突然爆出一朵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明黄帐幔上,缠绵得难分难解。沈知微看着他眼中难得一见的脆弱,想起昨夜他挡在自己身前的决绝,想起密室里他呕出的大口鲜血,想起这三年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明黄衣角…那些被她刻意压抑的情愫,此刻正顺着手臂的伤口汩汩涌出。
“刘寒剑,”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先把药喝了。”
他却固执地不肯松口:”回答我。”
窗外突然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三下,清脆地撞在寂静的宫里。沈知微看着他苍白却执拗的脸,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浸在温水里的药,慢慢舒展开来。
“你可知…”她顿了顿,看着他骤然紧张的眼神,突然笑了,眼角却有泪滑落,”本宫的心头血,只救心上人。”
刘寒剑的眼睛猛地睁大,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猛地咳嗽起来,胸口的血迹迅速晕开。王院判趁机将熬好的药凑到他嘴边:”陛下快喝药!”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刘寒剑却死死盯着沈知微,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沈知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抽回手想用帕子擦血迹,却被他再次抓住。
“别走。”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指尖,”守着朕。”
沈知微看着他眼中的贪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春桃连忙取来金疮药为她包扎伤口,雪白的纱布很快染红了一大片。刘寒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动作,直到药效发作,眼皮越来越重,才沉沉睡去。
沈知微坐在床边,看着他平稳下来的呼吸,指尖不自觉地拂过他蹙着的眉头。窗外已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娘娘,您歇会儿吧。”春桃端来安神汤,小声劝道。
沈知微摇摇头,目光落在刘寒剑依旧紧握着她的手上。这个男人,欠了她三年的真心,欠了她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现在,终于要开始还债了。
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却在触到他掌心的薄茧时停顿了。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也是护了她三年的证明。罢了,等他醒了,再一笔一笔,慢慢算清。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沈知微靠在床边,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渐渐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她没有再做那个红烛摇曳的噩梦。梦里有阳光,有草地,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朝她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