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铜鹤炉里,龙涎香烧得正旺,丝丝缕缕的白雾缠绕着梁上悬挂的明珠,照得满室氤氲。沈知微靠在软榻上翻着《南疆异物志》,指尖划过”蛇蛊”二字时,忽听得外间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刘寒剑的怒吼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沈知微捏着书页的手指微微收紧。这是他醒转的第三日,也是脾气最暴躁的一日。太医说他淤血虽散,但肝火郁结,需静养调息。可从早到晚,不是训斥小太监捧茶的手会抖,就是嫌御膳房炖的燕窝太甜。
“娘娘,要不您去劝劝?”春桃端着冰镇酸梅汤进来,小声嘟囔,”方才王公公被陛下砸了砚台,额头都破了。”
沈知微翻过一页书:”陛下龙体违和,迁怒旁人也是常事。”嘴上这么说,眼角余光却瞥见半开的门缝里,刘寒剑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明黄常服的后襟绷得紧紧的,透着股说不出的紧绷。
她合上书起身,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低哑的咳嗽声。那声音像是从肺腑里扯出来的,一声重过一声,听得人心头发紧。沈知微鬼使神差地推开门,正撞见刘寒剑用锦帕捂着嘴剧烈喘息,指缝间隐约渗出血丝。
“谁让你进来的?”他猛地转过身,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戒备,像是被戳中痛处的困兽。
沈知微脚步一顿,看着他胸口此起彼伏的绷带,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咳成这样,太医知道吗?”
“不用你管!”刘寒剑挥手想推开她,却在触到她衣袖的刹那猛地收了手,力道之大让自己踉跄着撞到龙纹屏风上。屏风发出”嘎吱”的呻吟,他捂着胸口闷哼出声。
沈知微眉头紧蹙:”刘寒剑,你闹够了没有?”
“闹?”他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里裹着血沫,”沈知微,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管朕?皇后?还是…救命恩人?”他步步紧逼,带着浓烈药味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那日你说心头血只救心上人,现在是后悔了?”
退无可退之际,沈知微抵住他的肩膀,掌心触到他滚烫的体温:”陛下龙体为重。”
“重个屁!”他攥住她的手腕按在自己跳动剧烈的脉搏上,”你听听!它跳得这么快,到底是为这口气,还是…”他突然咬住下唇,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喉结上下滚动着,泄露了未完的情绪。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尖细的通报声:”苏答应求见——”
沈知微感觉手腕上的力道骤然加重,骨头像是要被捏碎。她抬眼看向刘寒剑,发现他眼底的血丝更密了,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愤怒、恐慌,还有一丝…哀求?
“让她滚。”刘寒剑的声音冷得像冰。
“可苏答应说…”
“朕说让她滚!”暴怒的吼声震落了窗台上的青瓷瓶,水流混着碎瓷片在青砖上蔓延开,像一滩撕碎的回忆。
沈知微猛地抽出自己的手,手腕上已经掐出了一圈青紫的指印。她看着眼前这个失控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那个在昏迷中呢喃着”别走”的刘寒剑,和眼前这个暴戾的皇帝,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陛下既心绪不宁,臣妾先行告退。”沈知微福了福身,转身就走。
刚走到殿门,就听见身后传来瓷器落地的脆响,伴随着刘寒剑压抑的低吼:”沈知微,你敢踏出这扇门试试!”
她脚步未停,径直走了出去。殿外的风带着槐花的甜香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那股寒意。走到长廊尽头时,春桃突然”哎呀”一声低呼。
沈知微回头,看见苏婉儿正跪在青石板上,月白色的宫装沾了不少尘土,发髻也有些散乱。她怀里抱着个锦盒,见了沈知微,连忙磕头:”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苏答应不在自己宫里待着,跑到养心殿来做什么?”沈知微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苏婉儿抬起头,眼眶通红:”奴婢听说陛下降温未愈,特意炖了冰糖雪梨送来…只是…”她看了眼养心殿紧闭的大门,声音哽咽,”陛下不愿见奴婢…”
沈知微看着她苍白小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委屈,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依偎在刘寒剑身边,低声说着什么,惹得他眉头紧锁。当时她还天真地以为,那只是主仆间的寻常对话。
“陛下龙体欠安,脾气难免暴躁。”沈知微淡淡道,”冰糖雪梨放着吧,本宫替你转交。”
苏婉儿眼睛一亮,连忙将锦盒奉上:”多谢娘娘!只是…”她欲言又止,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奴婢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陛下中了什么邪祟…这是奴婢特意去大相国寺求的平安符,想亲手为陛下戴上…”
沈知微接过锦盒的手顿了顿。平安符?她记得上个月去相国寺上香时,主持大师说过,男子贴身的平安符需至亲或挚爱之人所赠才有效。
“你有心了。”沈知微合上锦盒,转身就走,没看到身后苏婉儿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回到坤宁宫,沈知微将锦盒随手放在妆台上。铜镜里映出她略显疲惫的脸,还有手腕上那圈刺眼的紫痕。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刘寒剑掌心的温度。
“娘娘,这苏答应也太过分了。”春桃替她捏着肩膀,愤愤不平,”明知道陛下刚醒,还跑来装可怜,不就是想勾起陛下的旧情嘛!”
“旧情?”沈知微拿起梳子梳理着长发,乌木梳齿划过青丝,发出沙沙的声响,”刘寒剑的心,从来就不在本宫这里。”
话虽如此,当夜幕降临时,沈知微还是鬼使神差地端着那碗冰糖雪梨去了养心殿。殿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只有烛火跳跃的噼啪声。
她轻轻推开门,看见刘寒剑正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背影孤单得像是融不进这满室的辉煌。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谁?”
对上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沈知微脚步一滞:”陛下还没歇着?”
刘寒剑的目光落在她端着的玉碗上,喉结不易察觉地动了动:”有事?”
“苏答应送来的冰糖雪梨。”沈知微将碗放在他面前的御案上,”太医说您肺热,喝点这个正好。”
他盯着那碗晶莹剔透的雪梨,半天没说话。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沈知微有些不自在,正想告辞,就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响起:”你就这么大度?”
“什么?”
“看着朕和别的女人…你就一点都不在乎?”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倒抽冷气。那碗冰糖雪梨摔在地上,甜腻的汤汁溅了两人一身。
“刘寒剑你发什么疯!”沈知微用力想甩开他,却被他一把拉进怀里。熟悉的药味混着龙涎香将她包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震动。
“告诉我,你到底在不在乎?”他埋在她颈窝,灼热的呼吸拂过脆弱的肌肤,”那日你说心头血只救心上人,是骗朕的对不对?你根本就对朕没…唔!”
沈知微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血腥味在两人口腔里弥漫开来。她瞪着他震惊的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刘寒剑,你这个混蛋!”
他不但没生气,反而低低地笑起来,笑声震得她耳膜发麻。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被她咬伤的嘴唇,眼底的血丝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知微,你终于肯承认了。”
“我没有!”沈知微慌乱地想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他的手抚上她的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稀世珍宝。
“那天在密室,你扑过来替我挡暗器的时候,我就该知道的。”他吻着她的发顶,声音喑哑,”知微,对不起…以前是我混蛋,是我眼瞎…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颤。这是那个骄傲的帝王第一次说对不起。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还有那小心翼翼的试探,像个害怕做错事的孩子。
就在她快要心软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了散落在地上的平安符。那明黄色的符纸沾了甜腻的汤汁,上面朱砂画的符文扭曲变形,像一张嘲笑的脸。
心头的怒火瞬间压过了那点动容。沈知微用力推开刘寒剑,指着地上的平安符:”这就是你说的机会?一边对我甜言蜜语,一边还收着别的女人送的贴身信物?”
刘寒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骤变:”这不是朕…”
“不是你?”沈知微捡起那张湿透的平安符,狠狠砸在他脸上,”刘寒剑,你当我沈知微是什么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平安符从他脸上滑落,他却像是没看见,只是死死盯着她通红的眼睛:”知微,你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了。”沈知微抚平被他抓皱的衣袖,声音冷得像冰,”陛下既心系苏答应,就该好好待她。本宫…不奉陪了。”
她转身就走,这一次,刘寒剑没有再拦她。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还有他压抑的怒吼,但沈知微脚步未停,一步步走出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回到坤宁宫时,夜雨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春桃见她浑身湿透地回来,吓了一跳:”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沈知微没说话,径直走到妆台前,从暗格里取出那份三年前的协议。纸张已经泛黄,上面”待朕登基,必放你离去”几个字却依旧清晰。她拿起朱砂笔,在末尾添了一行小字:”臣女沈氏,恭请陛下履约。”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棂,像是在为这场迟到了三年的离别伴奏。沈知微将协议折好放进信封,用蜡封了口,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
刘寒剑,你欠我的,今日终于可以两清了。
第二日清晨,养心殿的小太监匆匆来到坤宁宫,说是陛下请皇后娘娘过去一趟。沈知微将封好的信封递给春桃:”若是本宫午时未归,就把这个交给王公公。”
春桃脸色发白:”娘娘…”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沈知微拍了拍她的手,转身跟着小太监走了出去。
养心殿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刘寒剑坐在龙椅上,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御案上摆着那份被撕碎的平安符,旁边还跪着瑟瑟发抖的苏婉儿。
“皇后来了。”刘寒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知微福了福身:”不知陛下找臣妾何事?”
“你自己看。”刘寒剑将一本账册扔到她面前。账册上记录着苏婉儿暗中联络前朝官员的蛛丝马迹,最后一页还画着个熟悉的蛇蛊图案。
沈知微瞳孔骤缩。难道刘寒剑咳血不止,是因为中了蛊?
“这平安符里藏着引蛊的药粉。”刘寒剑的目光落在苏婉儿身上,冷得像淬了毒的冰,”若不是王院判心细,验出了端倪,朕恐怕…”他没再说下去,但眼底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苏婉儿哭得撕心裂肺:”陛下饶命!奴婢也是被人指使的!是丞相…是丞相说只要奴婢帮他…”
“拖下去,”刘寒剑打断她的话,语气没有一丝波澜,”打入天牢,彻查。”
太监们上前拖走哭喊不止的苏婉儿,殿内终于恢复了安静。沈知微合上账册,心里五味杂陈。原来他说的解释是真的…
“现在,你信朕了吗?”刘寒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知微抬起头,对上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那里面有期待,有忐忑,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她突然想起昨夜他说”给我个机会”时的眼神,心头一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陛下!不好了!边关急报!北狄大军压境,已经攻破山海关了!”
刘寒剑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什么?!”
沈知微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北狄是百年前被驱逐到关外的游牧民族,近年来一直蠢蠢欲动,没想到竟然真的敢大举入侵。
“传朕旨意!”刘寒剑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命镇国将军即刻率军出征!各部尚书即刻到军机处议事!”
太监领命而去,刘寒剑抓起御案上的奏折匆匆往外走,经过沈知微身边时,脚步顿了顿。
“等朕回来。”他留下三个字,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
沈知微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手指不知不觉蜷缩起来。等他回来…她真的还能等到他回来吗?
养心殿的鎏金铜漏滴答作响,沈知微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指尖还残留着刘寒剑御案上的墨香。方才他离去时,明黄常服的衣摆扫过她的裙裾,带起一阵裹挟着药气的风,像极了三年前他第一次踏入沈府时的模样。
“娘娘,镇国公府递了牌子进来。”春桃捧着茶盏的手微颤,青瓷盖碗与茶托碰撞出细碎的声响。
沈知微接过茶盏的瞬间,指腹触到滚烫的杯壁。水雾漫上眼帘,模糊了对面紫檀木架上悬挂的山河舆图,图上代表北狄的狼头标记,正张牙舞爪地盘踞在幽州地界。
镇国公拄着龙头拐杖走进来时,琥珀朝珠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老将军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雨珠,玄色蟒袍下摆溅着泥点,显然是冒雨赶来。
“臣参见皇后娘娘。”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昨夜北狄先锋已破山海关,老臣长子…战死沙场了。”
茶盏”哐当”坠地,热茶溅湿了沈知微的月白裙摆。她看着老将军通红的眼眶,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镇国公长子沈策还穿着开裆裤,举着糖葫芦追在她身后喊”表妹”。
“娘娘可知,镇国将军麾下三万铁骑,如今被困狼牙口?”老将军的拐杖重重捣在金砖地面,”陛下新愈就亲征,这分明是拿江山社稷赌气!”
沈知微猛地抬头,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刘寒剑昨夜离开时并未说要亲征,只道要去军机处议事。她想起他近日常服下若隐若现的绷带,想起他咳血时指缝间的猩红,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公公有所不知,”沈知微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陛下龙体尚未痊愈。”
“痊愈?”老将军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密信拍在案上,”这是今早从边关传回的军报,北狄军中有南疆巫医随行,能驱毒蛊、施邪术。陛下这时候亲征,不是正中圈套吗?”
密信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沈知微的目光落在”南疆巫医”四个字上时,指尖突然发冷。苏婉儿案头那本《南疆异物志》的蛇蛊图案,与密信角落的标记如出一辙。
“皇后娘娘,”老将军突然屈膝跪地,铿锵之声震得殿内烛火摇曳,”老臣斗胆,请娘娘以凤印节制京畿卫戍,阻止陛下行此险着!”
沈知微踉跄后退,脊背撞在冰冷的盘龙柱上。凤印…三年前刘寒剑登基时亲手交予她的那方和田玉玺,此刻正静静躺在坤宁宫的樟木匣中。她想起昨夜他埋在她颈窝的喘息,想起他说”给我个机会”时颤抖的指尖,心脏像是被两股力量撕扯。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陛下銮驾已出午门!”
沈知微猛地推开老将军,朝殿外狂奔而去。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裂开一道惨白的光,将紫禁城的琉璃瓦照得一片刺眼。她跑到金水桥时,正看见明黄龙旗消失在东华门的转角,玄甲骑士的盔甲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刘寒剑!”她失声喊道,声音被呼啸的晨风撕碎。
桥头的石狮冰冷刺骨,沈知微扶着狮身缓缓滑坐在地。朱雀门的铜环在风中叮当作响,像极了当年沈策出征时,她塞给他的那枚平安锁的声音。
“娘娘!”春桃捧着描金漆盒追出来,盒中凤印的纹路在阳光下闪着幽光,”这是您昨夜让奴婢收好的…”
沈知微打开漆盒,指尖抚过凤印上盘踞的螭龙。玉石的冰凉渗入肌肤,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刘寒剑留下的那句”等朕回来”还萦绕在耳畔,可她知道,那个被蛇蛊所扰的帝王一旦踏入北狄巫医的陷阱,恐怕…
“传朕旨意”四个字突然闯进脑海。沈知微猛地站起身,将凤印紧紧攥在掌心:”备轿,去兵部!”
八抬凤辇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车轮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路边的雏菊。沈知微掀起轿帘,看见兵部衙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官员,个个面色凝重。她深吸一口气,攥着凤印的手下意识收紧,冰凉的玉质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兵部尚书看见凤印时,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皇后娘娘,这…”
“陛下御驾亲征,京中不可无主。”沈知微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传本宫懿旨,令神机营即刻北上支援,令锦衣卫彻查苏婉儿余党,凡与南疆有所牵连者,格杀勿论!”
凤印落在黄绸圣旨上的瞬间,发出沉闷的响声。沈知微看着那方鲜红的印记,突然想起昨夜刘寒剑手指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批阅奏折磨出的痕迹。
“娘娘,”贴身太监捧着染血的箭羽匆匆跑来,”这是方才从德胜门捡到的,箭杆上有…”
沈知微接过箭羽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箭杆缠着的蓝布条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海东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