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沈明轩突然俯低身体。头顶传来轰鸣,碎石像冰雹般砸下来,其中一块擦着她耳际飞过,带起的热风烫得皮肤发疼。她摸到他腰间的软剑,剑身还在微微震颤,沾着的血珠滴在她手背上,黏稠得像陈年的松脂。
"为什么......"她想问兵符的事,想问青禾最后想说什么,却被一记剧烈的颠簸打断。沈明轩突然撞开左侧的石壁,霉味混着泥土腥气涌进来。他们滚落在干草堆上时,她看清那是间废弃的庖厨,灶台上的铁锅生着绿锈,案板上还留着半把生锈的菜刀。
"姐姐先躲好。"沈明轩将她塞进柴火垛,自己吹灭火把。黑暗中传来他急促的喘息,还有布料摩擦草屑的窸窣声。"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声。"
脚步声从密道口传来,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让沈知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透过柴草缝隙看见镇国公的皂靴,沾着石室里的血污,旁边跟着双绣着缠枝莲的宫鞋——苏婉儿竟然也跟来了。
"那孽障中了我的追魂散,跑不远。"镇国公的声音像撕开的麻布,"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兵符找出来!"
火光突然亮起,照亮沈明轩藏身的水缸。苏婉儿轻笑一声,银簪挑起水缸盖:"沈世子,躲猫猫的游戏该结束了。"
沈知微看见沈明轩猛地从水缸里蹿出,水花溅了苏婉儿满脸。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厨刀,刀光闪过便有侍卫惨叫着倒下。更多火把涌进来,将庖厨照得如同白昼,刀刃相撞的脆响震得耳膜生疼。
"抓住他!"镇国公怒吼。沈明轩被侍卫逼到墙角,肩胛骨突然中了一箭,厨刀"哐当"落地。他踉跄着靠住石磨,箭杆还在微微颤动。
苏婉儿用锦帕擦着脸,笑盈盈走到他面前:"世子爷不是很能耐吗?怎么不跑了?"她突然踩住箭杆用力旋转,沈明轩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
"兵符......"沈知微的手摸到柴火垛里的火折子,指腹被粗糙的竹篾硌得生疼。灶膛里还有未烧尽的炭,只要一点火星......
"在我姐姐那儿。"沈明轩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柴火垛,苏婉儿的银簪直指过来:"搜!"
沈知微闭上眼睛,火折子在掌心捏得滚烫。她听见柴草被拨开的声响,看见苏婉儿那张涂着蔻丹的手朝自己伸来——突然,整座国公府剧烈摇晃起来,瓦片哗啦啦往下掉,灶台开裂的声音像恶龙在嘶吼。
"怎么回事?"镇国公扶住摇晃的门框,外面传来震天的呐喊,"杀啊——!"
侍卫长连滚带爬冲进庖厨:"大人!是禁军!禁军攻进来了!"
苏婉儿脸色惨白如纸:"不可能!九千岁明明......"
"明明被你挫骨扬灰了是吗?"沈明轩咳出一口血沫,笑意里带着血腥气,"姐姐,动手!"
沈知微猛地将火折子掷向油桶。火苗腾起的瞬间,她听见熟悉的玄铁剑出鞘声。浓烟中,那道银白身影踏着烈火而来,玄甲上的龙纹在火光中活过来,长剑扫过处,血花如同暗夜昙花次第绽放。
"微微!"刘寒剑的声音穿透火海,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惶急。他一剑挑飞苏婉儿刺来的毒簪,滚烫的掌心抚上她脸颊:"有没有受伤?"
沈知微看着他腕上的银链,那是当年她用第一笔月钱给他打的护身符。三年了,链子被磨得发亮,却还牢牢系在原处。
"陛下......"她想说兵符,想说虎符,想说好多事,却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吞没。
镇国公趁乱抓起地上的刀扑过来,刀锋直奔刘寒剑后心。沈知微推开刘寒剑,自己却被刀气扫中肩胛。剧痛中,她看见刘寒剑眼中的血色翻涌,长剑洞穿镇国公胸膛时,龙涎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沈明轩突然大笑,笑声在火光中癫狂:"你们看!兵符在这儿!"他抓起地上的兵符高高举起,箭头却悄无声息对准了刘寒剑的咽喉。
"先帝遗诏......"沈知微的血滴在兵符上,"说的是让你辅佐新君......"
沈明轩的笑容僵在脸上。刘寒剑反手一掌拍在他心口,兵符叮当落地。沈知微弯腰去捡,却看见兵符裂成两半,里面露出张泛黄的纸——是先帝的亲笔遗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传位于皇七子刘寒剑......"刘寒剑的声音在颤抖,"后面还有......"
沈知微看见那熟悉的字迹:"沈氏知微,贤良淑德,册封为后。若朕不测,由镇国公沈敬之辅政......"她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紧的手指,原来他不是要写字,是想告诉她——镇国公就是沈敬之。
"咳咳......"沈敬之咳着血笑起来,目光扫过刘寒剑,最终落在沈知微脸上,"敬之......终于辅佐陛下......登基了......"
苏婉儿突然尖叫着扑过来:"我不好过,你们都别想好过!"她怀里抱着个黑布包,里面露出导火索的火星。
刘寒剑将沈知微紧紧护在怀里。爆炸声响起的刹那,她看见沈明轩扑向苏婉儿,看见青禾笑盈盈端着芙蓉糕,看见父亲在书房写下最后一个"微"字。
"微微不怕。"刘寒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龙涎香的暖意,"朕在。"
沈知微睁开眼,看见湛蓝的天,听见凯旋的号角。刘寒剑抱着她站在国公府的废墟上,玄甲染血,龙冠歪斜,却笑得像个孩子。
"陛下,"她摸着肩胛的伤口,那里缠着他的披风,"兵符还裂着呢。"
"不要了。"刘寒剑吻去她眼角的血污,"朕有你就够了。"
远处传来寒伯的哭喊:"小姐!老奴把太夫人接回来了!"
沈知微抬头望去,看见母亲扶着寒伯,鬓角染了霜却笑靥如花。她突然想起那个雪夜,刘寒剑抱着高烧的她奔跑,说:"微微,等春暖花开,朕带你看桃花。"
如今,桃花真的开了,开得漫山遍野,像极了那年沈明轩塞给她的芙蓉糕。
夜色如墨,泼在皇宫的琉璃瓦上,晕出沉沉的光。沈知微走在石板路上,脚步声被厚厚的宫毯吸走,只剩下廊檐下宫灯摇曳的吱呀声。三日前国公府的硝烟味还没散尽,宫墙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肃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她裹紧了身上的素色披风,左肩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日在国公府废墟上,刘寒剑抱着她,玄甲上的血蹭了她一身,他说“朕有你就够了”。当时她只觉得累,现在想起来,那句话比镇国公府的火药还让人不安。
紫宸殿外的内侍见她过来,齐刷刷地垂首,大气不敢出。殿门虚掩着,里头透出烛火的光,还有淡淡的龙涎香。那味道三年前她就闻腻了,在太子府的书房里,刘寒剑总是一边批奏折一边摆弄那炉,说这是父皇赐的,能安神。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殿门。
殿里比外面暗,只有御案上点着几支蜡烛,光都聚在刘寒剑身上。他穿着件明黄色的常服,没戴冠,头发松松地绾着,用根玉簪插着。眼下有些发青,下巴上冒出点胡茬,看着倒不像个刚平叛登基的皇帝,更像个熬了好几夜的书生。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手里的朱笔还悬着。四目相对的瞬间,沈知微看见他眼里闪过点什么,快得抓不住,像是惊喜,又像是别的。
“身子好些了?”他声音有点哑,刚说完就清了清嗓子,好像不太满意自己的语气。
沈知微低头行了个礼,规规矩矩的君臣礼:“劳陛下挂心,好多了。”
刘寒剑放下笔,没叫她平身,就那么看着她。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远处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声,两声,敲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挥挥手:“你们都下去。”
旁边侍立的内侍们如蒙大赦,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殿门“吱呀”一声合上,把外面的月光和凉气都关在了外头。
现在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刘寒剑从御案后绕出来,一步步走到沈知微面前。他没穿鞋,只穿着双软底的靴子,踩在金砖地上没什么声音。离得近了,沈知微能闻到他身上的墨香,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大概是还没来得及彻底洗干净。
“知微,”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先帝遗诏你也看到了。”
沈知微没说话,只是垂着眼。她知道他想说什么。那份在国公府石屋里找到的遗诏,除了传位给他,还明明白白写着要册立她为后。当时她只觉得讽刺,先帝倒是想得周到,可惜他算错了自己的儿子。
刘寒剑见她不吭声,转身走回御案边,从一堆奏折里扒拉出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又拿起旁边一个盒子。他把这两样东西放在沈知微面前的矮几上,推到她眼前。
“你看。”
沈知微抬眸。卷轴是新的,上面盖着鲜红的玉玺,开头几个字就是“册后诏书”。旁边的盒子打开着,里面躺着枚凤印,翡翠的,绿得发亮,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一看就价值连城。
“先帝有旨,朕不能违。”刘寒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明日早朝,朕就昭告天下,立你为后。”
沈知微看着那枚凤印,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一间屋子,他穿着太子的蟒袍,坐在床边,手里攥着她递过去的协议。他的手抖得厉害,下笔的时候墨水都溅出来了。
她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用锦缎包着的东西,放在凤印旁边,轻轻解开。里面是张泛黄的宣纸,上面只有几行字,是刘寒剑的笔迹,笔迹还带着当年的犹豫。
“陛下,”沈知微的声音很平静,“这个,您还记得吗?”
刘寒剑的目光落在纸上,瞳孔骤然收缩。那上面写的是“待吾登基,放沈氏知微离去,永不相拦”,末尾是他的签名,还有个小小的太子印。
他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像是殿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此一时彼一时。”
“哦?”沈知微挑了挑眉,“那陛下的意思是,这协议不作数了?”
“知微!”刘寒剑突然提高了声音,“当年的事,是朕不对!朕知道你还在怪朕,怪朕心里有苏婉儿!可现在不一样了!苏婉儿已经死了,所有觊觎皇位的人都已经清除干净了!朕现在是皇帝,朕可以给你凤位,给你后位,给你全天下女子都羡慕的一切!”
他越说越激动,上前一步抓住沈知微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还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你为什么非要走?”
沈知微被他捏得生疼,使劲想把手抽回来,可他抓得太紧。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
“陛下,”沈知微皱着眉,声音冷了下来,“您给的,不是我想要的。当年是您自己签的协议,说只要我乖乖做三年太子妃,不惹事,不生非,等您登基就让我走。这三年来,我自问没有半点逾越,您现在反悔,是想做个言而无信的皇帝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刘寒剑吼道,眼睛都红了,“那时候朕不知道……朕不知道自己会……”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狠狠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全是血丝,“总之,朕不能放你走!你是朕的皇后,只能是朕的!”
“皇后?”沈知微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陛下忘了三年前的新婚之夜了?您宁愿对着一桌子酒菜枯坐到天亮,也不肯掀我的盖头。那时候怎么不想着我是您的太子妃?”
“那是因为苏婉儿……”刘寒剑下意识地辩解,话说到一半又卡住了。
“对,因为苏婉儿。”沈知微接过话头,眼神像淬了冰,“陛下心里只有那个宫女,何曾有过我这个太子妃的位置?现在她死了,您想起我来了?觉得我可以当您的皇后了?陛下,您不觉得太晚了吗?”
刘寒剑被她堵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着,抓着她手腕的手更用力了。沈知微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左肩的伤口本来就没好利索,这么一扯,疼得她眼前发黑。
“放开我!”她用尽力气挣扎。
“不放!”刘寒剑死死攥着她,“我放你走了,你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沈知微,你告诉我,这三年来,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
他的话没说完,沈知微猛地一挣,肩膀的伤口彻底裂开了,疼得她闷哼一声。深色的血迹透过素色的宫装渗出来,像一朵突然绽开的红梅,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刘寒剑的瞳孔猛地一缩,抓着她手腕的手瞬间松了。他看着那片血迹,眼神里的怒火和不甘一下子被惊慌取代,嘴唇哆嗦着:“血……你的伤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下意识地想去碰她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猛地缩回来,像是怕烫着她。沈知微趁机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抬手按住自己的伤口,指缝间很快就染红了。
“陛下不必自责。”她喘着气,脸色有点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总之,协议我带来了,陛下什么时候方便,把它签了,放我出宫。至于皇后之位,陛下还是另选贤能吧。后宫里那么多愿意当皇后的女子,何必执着于我一个不愿意的。”
刘寒剑怔怔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点苦涩,又有点绝望。
“另选贤能?”他喃喃自语,然后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布满了血丝,“沈知微,你就这么想离开朕?在你眼里,朕这个皇帝,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沈知微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已经用行动告诉了她答案。
刘寒剑看着她平静的脸,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他慢慢后退,一直退到御案边,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
沈知微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什么波澜。三年前她或许还会难过,会不甘,但现在,她只想离开这个金丝牢笼,去过自己的日子。
“陛下早点休息吧,臣女告退。”她弯腰行礼,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走到殿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掉在了地上。沈知微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拉开殿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月光很冷,照在她身上,像一层薄霜。她知道刘寒剑不会轻易放她走,但她也不会放弃。那个协议,是她这三年来唯一的指望,她一定要拿到属于自己的自由。
殿内,刘寒剑看着地上摔碎的凤印,翡翠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像一地的眼泪。他缓缓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片,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手指,血珠涌出来,滴在明黄色的诏书上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迹。
他就那么蹲在地上,背对着敞开的殿门,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金砖地上蜷缩成一团,像个迷路的孩子。
更夫的梆子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是三更天了。
御花园的风裹着夜露,吹得沈知微鬓角碎发贴在脸颊上。她按住渗血的左肩快步穿过汉白玉拱桥,水面倒映着残月,碎成一片晃动的银箔。冷不防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内侍总管尖细的嗓音划破静谧:“沈姑娘留步!”
沈知微停在假山石后,指尖冰凉的触感从袖中那卷协议透出来。这三年她总把它藏在枕下,夜夜摩挲边角直到磨出毛边。总管捧着鎏金托盘追到面前,烛火在银质药瓶上晃出细碎的光:“陛下口谕,请姑娘先回偏殿上药。”
“不必劳烦。”她侧身想走,托盘却横在面前不动。总管垂着眼皮,声音压得更低:“太医已在偏殿候着,姑娘若不肯,奴才这条老命……”
沈知微望着他发间的银丝,忽然想起镇国公府火起那日,也是这样几个老内侍拼死将她从横梁下拖出来。掌心沁出冷汗,她终是接过那只冰凉的药瓶:“替我谢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