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晨露在草叶尖凝成细小的冰晶，沈知微跟着两名亲兵穿过操练场时，冰冷的空气钻进鼻腔，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天刚蒙蒙亮，三百名士兵已经列成整齐的方阵，甲胄在微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长枪撞击地面的声音惊起林间宿鸟，在青苍山的晨雾中划出仓皇的弧线。

“跟上。”左侧的亲兵低声催促，语气里没有丝毫温度。

沈知微拢了拢夜行衣的领口，掌心渗出的汗让那块虎符愈发冰冷。昨晚面具男消失的方向恰好是军营后方的密林，此刻想来，那些守卫见了她非但没有立刻放箭，反而通报王将军，恐怕并非全因虎符的缘故。

帅帐的帆布门帘被掀开时，一股混杂着松烟和铁锈的气味扑面而来。沈知微的目光迅速扫过帐内——北墙悬挂着整幅青苍山布防图，图上用朱砂标出的暗哨位置多达七处；东南角的兵器架上斜倚着一把开了刃的长刀，刀鞘上的磨损痕迹显示这绝非陈列品；而沙盘旁堆叠的竹简军报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

“王将军，人带到了。”亲兵单膝跪地，声音在空旷的帅帐里显得格外响亮。

背对着门的魁梧身影缓缓转身。沈知微握紧了袖中的虎符，这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军服，左额一道伤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让那双本就锐利的眼睛更添几分凶戾。他身后的老亲兵倒是慈眉善目，只是右手缺了半截小指，断口处的老茧说明这伤已有年头。

“姑娘深夜到访军营，所为何事？”王将军的声音像两块粗砺的石头在摩擦，目光直直钉在沈知微脸上，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沈知微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视线，从怀中取出用油布层层包裹的虎符。晨光透过帐帘缝隙斜斜照进来，恰好落在虎符中央的”沈”字上，那阴刻的纹路里还残留着经年累月摩挲出的包浆。

“晚辈沈知微，持先父信物求见将军。”

王将军的瞳孔骤然收缩，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但这反应转瞬即逝，他上前两步，布满老茧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沈知微鼻尖：”沈太傅的女儿？据我所知，沈家如今已是谋逆之罪，你怎会出现在此？”

沈知微挺直脊背，连日逃亡带来的疲惫被此刻的紧张驱散不少：”家父忠君爱国，何来谋逆？将军若不信，可验此虎符真伪。”

王将军接过虎符的动作带着明显的迟疑，他翻转虎符对着光源细看，指腹反复摩挲边缘处那个月牙形的缺口。帐内静得能听见炭火炸裂的轻响，沈知微注意到，王将军的左手小指也有些不自然地蜷缩着，像是受过伤。

“虎符可伪造。”王将军突然将虎符扔回沈知微怀里，金属碰撞的脆响让她手腕发麻，”仅凭此物不足为证。”

沈知微接住虎符的瞬间，突然明白了面具男那句”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相信”的深意。她握紧虎符上前一步，几乎要碰到王将军胸前的护心镜：”将军若心存疑虑，不妨取出您所持的另一半虎符一验便知。”

老亲兵”嘶”地倒吸口凉气，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刀。王将军却像被施了定身法，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知微，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破绽。僵持片刻，他突然解下腰间的革囊，倒出半块虎符重重拍在案几上。

“咔嗒”两声轻响，沈知微将怀中虎符与案上虎符对接。晨光从不同角度射入，在黄澄澄的虎符表面流淌，两块虎符严丝合缝，连边缘处细小的铸造纹路都完美契合，那个月牙形缺口更是组成了完整的弧线。

王将军的喉结剧烈滚动着，他突然抓住沈知微的手腕将她拽到烛火旁，粗糙的手指用力捏着她的下巴转向光亮处：”你左耳后的朱砂痣呢？太傅说他女儿……”

沈知微吃痛皱眉，猛地偏头挣脱：”将军怕是记错了，那是我早夭的姊姊。”她下意识摸向颈间玉佩，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我母亲临终前只留给我这个。”

老亲兵突然”哎呀”一声，踉跄着上前两步。他佝偻着身子凑近细看，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得滚圆：”这…这梅花玉佩！”

王将军猛地回头：”老刘，你认识这玉佩？”

“认识！太认识了！”老亲兵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他指着玉佩中心的花蕊处，”将军您看！这朵梅花的花蕊处，有一颗天然形成的红点！二十年前属下跟着太傅在江南剿匪，亲眼见夫人给襁褓里的二小姐戴上这块玉佩！当时属下还说这红点像颗血痣……”

沈知微震惊地取下玉佩，借着晨光细看，果然在那白玉雕琢的花蕊中心，有一点极淡的绯红，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王将军接过玉佩的手在微微颤抖，当看清那点红点时，他突然单膝跪地，铁甲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末将王北枝，参见大小姐！”王将军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属下不知大小姐身份，多有冒犯，请大小姐赎罪！”

沈知微慌忙去扶他，却被王将军纹丝不动的身子震得后退半步。这才发现这位将军竟是如此魁梧，自己的手堪堪够到他的肘部：”将军快快请起，不知者不罪。”

王将军起身时，眼眶通红得像要渗出血来。他扯下挂在帐杆上的粗布毛巾擦了把脸，声音嘶哑地解释：”大小姐有所不知，太傅三个月前曾秘密来访，留下此虎符，嘱咐若有一日一位持有另一半虎符的女子前来，便将青苍山兵权交予她调度。”

沈知微脑中”嗡”的一声，父亲书房那些深夜不熄的烛火、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批注、以及每次欲言又止的叹息，此刻都有了答案。她扶着案几边缘才勉强站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父亲早有安排？”

“太傅料到瑞王会谋反，”王将军一拳砸在沙盘上，激起细小的沙粒，”三个月前他就抽调旧部在此屯兵，还说……”话说一半突然顿住，他猛地扯开帐帘看向操练场，三百将士仍在进行刺杀训练，长枪划破空气的呼啸声此起彼伏。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父亲临终前那句”藏在后院老槐树下”的秘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她从怀中取出用油布包裹的《沈家兵法》放在案上：”现在京城瑞王谋逆，父皇被软禁，刘寒剑被囚，家父已遭不测，我是来……”

“太傅他……”王将军抓起兵法的手抖得厉害，粗布封面上”沈家兵法”四个字被他捏得变了形。突然，他猛地将兵法砸向地面，铜扣撞在铁甲上迸出火花，”这群狗贼！我就知道他们容不下太傅！”

老亲兵连忙上前安抚，却被王将军一把推开。这位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硬汉，此刻竟像个孩子般红了眼眶：”三年前太子妃被废，太傅在帅帐枯坐三天三夜，那时我就该知道……”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那件事是她不愿触碰的伤疤。三年前那个雪夜，刘寒剑将废后诏书放在她面前时，飘落的雪花落在宣纸上，晕开墨色的字迹，像极了此刻沙盘上被泪水打湿的沙痕。

“关于如何营救刘寒剑……”沈知微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落在布防图上那个标记着红三角的山谷，”将军可有计划？”

王将军突然掐灭了手中的火把，帐内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帐外透进的微光勾勒出他刚毅的侧脸。他示意老亲兵守在帐外，这才压低声音道：”大小姐有所不知，当年太子妃被废并非偶然。其实早在三年前，我曾随太傅去过一次东宫密谈……”

沈知微的呼吸骤然停住，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那个困扰她三年的问题像毒蛇般啃噬着心脏——为什么新婚之夜信誓旦旦要放她自由的男人，会在三年后红着眼堵在宫门？

“那次密谈中，太子殿下亲口说……”王将军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突然警觉地看向沈知微身后，”不对劲！”

沈知微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只听见帐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显然是换岗的士兵经过。王将军迅速吹灭了最后一根蜡烛，帐内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交织成令人窒息的网。

“此处不便细谈。”王将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潮湿的热气，”大小姐一路劳顿，先请歇息。”他摸索着点燃另一根火把，橘红的光映出他眼中复杂的情绪，”今晚我会安排你见一个人，他知道所有真相。”

沈知微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他身后的书架吸引。刚才烛火熄灭的瞬间，她分明看到第三层书架有个格子的阴影比别处更深。此刻火把的光芒摇曳，那格子的木纹似乎与周围格格不入，边缘处还残留着新鲜的木屑。

“大小姐？”王将军的声音带着催促。

沈知微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定那个可疑的格子。火把的光晕缓缓移动，照亮了格子下方露出的一丝宣纸边角——那质感绝非普通军报所用的粗糙麻纸，反而像是……绘工精细的画轴？

“大小姐请随老刘去休息。”王将军侧身让开道路，铁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沈知微随着老亲兵走向帐门时，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夜行衣。那个暗格里藏的会是什么？为什么王将军提到三年前密谈时突然转变话题？

走到帐门口，王将军突然叫住她：”大小姐稍等。”他转身走向堆满军报的案几，弯腰取物时腰间的布带松垮下来，一块玉佩从衣襟内滑出，在火把照耀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沈知微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那是一块雕刻成飞鸟展翅形状的玉佩，鸟喙处镶嵌的黑曜石，与昨夜面具男腰间那块分毫不差！就连翅膀羽毛的雕刻纹路，都带着相同的笨拙——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王将军察觉到她的目光，闪电般将玉佩塞回衣襟，动作快得像是在掩饰什么。但沈知微已经看清，玉佩下方悬挂着的红绳，与昨夜面具男垂在腰间的那截完全一样，都是用三根牛皮绳编织而成的军中之物。

“将军的玉佩……”沈知微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没什么。”王将军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只是个旧物罢了。大小姐早些歇息，今晚三更，我亲自带你去见那位故人。”

老亲兵引着沈知微穿过曲折的营帐通道，操练场的呼喝声渐渐远去。沈知微数着自己的脚步，脑中却在飞速运转——王将军和面具男为何佩戴相同的玉佩？三年前的东宫密谈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那个藏在暗格里的画像，会不会……

一阵风突然卷起帐帘，将远处操练场的呐喊声送入耳中。沈知微猛地停步，看向帅帐的方向，晨光已经彻底驱散晨雾，青苍山的轮廓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异常清晰。父亲、刘寒剑、面具男、王将军……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人，被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缠绕在一起，而她沈知微，正站在这张网的中心。

“大小姐？”老亲兵疑惑地回头。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她知道，今晚三更，所有谜团都将揭晓。但在此之前，她必须保持清醒——就像三年前那个雪夜，刘寒剑将废后诏书扔在她面前时一样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