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声透过营帐传来时,沈知微正坐在简陋木板床上整理思绪。油灯昏黄的光晕里,那块虎符被她反复摩挲得温热,边缘的月牙缺口硌着掌心,像极了心头那道三年未愈的伤疤。帐帘被人轻轻挑起,冷风裹着松针气息钻进来,王将军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半月光。
“跟我来。”他声音压得极低,铁甲碰撞发出轻响。
沈知微起身时,腰间的梅花玉佩撞在床柱上,发出清脆的”叮”声。王将军的目光在玉佩上停留片刻,喉结动了动,转身掀开帐角通往内室的布帘。那里本该是堆放杂物的地方,此刻却露出石壁上一道不起眼的裂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这是……”沈知微的疑问被王将军的手势打断。
“别出声。”他率先钻进裂缝,石壁内侧竟是人工开凿的通道。沈知微紧随其后,潮湿的寒气立刻包裹全身,石壁上渗出的水珠顺着发鬓滑落,滴在衣领里激得她打了个寒颤。通道狭窄得只能看见前方王将军手中油灯摇晃的光晕,脚步声在密闭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弓弦上。
“将军所说的故人……”沈知微试探着开口,话音刚落就被自己的回声吓了一跳。
王将军没有回头,油灯光晕在前方石壁上投下他晃动的影子:”到了你就知道。”他的声音比白日沙哑许多,带着种沈知微说不清的疲惫。
通道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前方豁然开朗。王将军推开一块伪装成石壁的暗门,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间十丈见方的密室,四壁挂满泛黄的舆图,桌上散落着写满蝇头小楷的竹简,角落里堆着十几个密封的陶罐。最显眼的是中央木架上悬挂的青苍山脉详图,用朱砂标注的路线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
“故人在哪?”沈知微环顾四周,空荡的石室里除了他们二人再无活物。
王将军将油灯放在桌案上,灯芯爆出个火星,将他脸上的伤疤照得忽明忽暗。他突然转身面向石壁,粗砺的手指拂过某处铭文:”大小姐可认得这几个字?”
沈知微凑近细看,石壁上刻着”忠魂不泯”四个篆书,笔力遒劲,边角却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她心头一动:”这是……先父的笔迹?”
“正是太傅亲笔。”王将军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三年前太子妃被废那日,太傅在此刻下这四个字。”
沈知微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年前那个雪夜,她穿着单薄的素衣走出东宫,漫天飞雪落在肩头,竟没有心头的寒意刺骨。刘寒剑站在廊下,明黄色的太子常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看着她的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连句”保重”都吝于给予。
“将军带我来此,究竟想说什么?”沈知微的声音有些发紧,她预感到接下来要听到的,可能会颠覆她一直以来的坚持。
王将军从怀中取出个油布包裹的物件,放在灯下解开。三层油布揭开,露出一卷泛黄的宣纸,上面用暗红的字迹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沈知微的呼吸骤然停住——那是血书!
“这是……”她的指尖刚触到纸张边缘就猛地缩回,仿佛被烫到一般。
“太子殿下的血书。”王将军的目光落在血书上,”废后诏书下达前夜,太子秘密召见太傅,两人在此密谈至天明。离别时,太子殿下咬破手指写下这个。”
沈知微的目光颤抖着扫过那些血字,墨迹早已发黑,却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若知微见此血书,吾已身陷囹圄。废后非我本意,实乃权宜之计。瑞王谋逆,以沈家要挟,朕不得不从……”
指尖不听使唤地抚上纸面,那些早已干涸的血迹似乎仍带着体温。沈知微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刘寒剑将废后诏书放在她面前时,右手食指缠着白布,当时她只当是批阅奏折不慎划伤。现在想来,那道伤口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为什么……”她的声音细若蚊蚋,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血书上,晕开微小的深色痕迹。
王将军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点在京城位置:”瑞王早就暗中勾结京畿卫戍,掌控了皇宫兵权。三年前他抓到太傅暗中调动旧部的把柄,便以此要挟太子。要么废后,让沈家彻底失势;要么就让沈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沈知微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陶罐。陶片碎裂的脆响在密室中回荡,里面滚落的竟是一叠叠军报。她蹲下身拾起最上面那份,熟悉的字迹让心脏骤然缩紧——是父亲的亲笔!
“太傅为保沈家血脉,建议太子行此苦肉计。”王将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说大小姐聪慧过人,定能明白殿下的苦衷。只要沈、刘两家还有一脉尚存,总有拨乱反正之日。”
三年前那个雪夜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她接过废后诏书时,刘寒剑的喉结剧烈滚动,转身时袍袖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泛白得吓人。当时她只当那是解脱的前奏,现在才明白,那竟是他无声的挣扎。
“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沈知微将脸埋在血书里,熟悉的墨香混着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让她几欲作呕。三年来自欺欺人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那些故作潇洒的转身,那些不屑一顾的冷笑,原来都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
“殿下怕您知道了真相会涉险。”王将军的声音带着痛惜,”瑞王的眼线遍布朝野,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说您性子刚烈,若知晓内情定会冲动行事。”
沈知微突然笑出声来,笑声在空旷的密室里显得格外凄厉。刚烈?是啊,当年她确实刚烈地撕碎了所有关于他的念想,刚烈地发誓再不踏入皇宫半步。可这封迟到的血书,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她早已结痂的伤口。
“那他现在……”沈知微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
王将军从墙角暗格里取出另一封密信:”瑞王逼宫后,将殿下囚于静心苑,日夜逼问传国玉玺的下落。前日军中来报,说殿下以绝食相抗,已经三天水米未进。”
“哐当”一声,沈知微手中的油灯掉在地上,灯油泼洒开来,火苗顺着油迹迅速蔓延。王将军眼疾手快地用披风扑灭火苗,密室瞬间陷入黑暗,只剩墙壁缝隙透进的微弱月光。
黑暗中,沈知微的声音异常平静:”青苍山有多少可调之兵?”
“三百精锐,但都是跟随太傅多年的老兵,以一当十不在话下。”王将军摸索着重新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看到沈知微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恢复平日的清明锐利。
“传我将令。”沈知微将血书仔细折好贴身藏好,玉佩在胸前硌得生疼,”明日卯时三刻,全军在南校场集结。”
王将军愣住了:”大小姐要做什么?”
“救他。”沈知微的目光落在地图上京城的位置,那里被朱砂圈了个红圈,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三年来她拼命想要逃离的牢笼,此刻却成了必须踏入的战场。
密室的石门突然被敲响,老亲兵焦急的声音传来:”将军!不好了!”
王将军猛地拉开暗门,老亲兵踉跄着冲进来,断指的右手紧紧攥着一份军报:”山下发现不明身份的军队!约有五千人,看旗号像是瑞王的嫡系!”
沈知微和王将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油灯的光晕突然剧烈摇晃,密室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他们怎么会这么快找到这里?”王将军的手按在腰间佩刀上,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沈知微迅速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青苍山的地形轮廓移动:”瑞王定是察觉了你调动旧部的动作,想趁我们立足未稳一网打尽。”她的指尖停在西侧的咽喉要道,”这里是……”
“一线天。”王将军接口道,”通往青苍山的必经之路,狭窄得只能容两骑并行。”
沈知微的眼睛亮了:”三百对五千,硬碰硬我们没有胜算。但若在此设伏……”
王将军的眼睛也亮起来:”大小姐是说……”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沈知微拿起桌上的狼毫,饱蘸朱砂在地图上画出伏击阵型,”瑞王以为我们会退守密林,我们偏要在此迎头痛击。”她的笔尖悬在地图中央,突然用力点下,”就用这青苍山做他的埋骨之地!”
油灯的光晕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三年未见的锋芒。王将军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突然明白太傅当年为何如此看重这个女儿。那双眼睛里燃烧的,是不输男儿的胆识与决断。
“末将领命!”王将军单膝跪地,铁甲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沈知微扶起他时,手指触到他掌心的厚茧,突然想起昨夜面具男紧握她手腕时的触感。那个神秘人腰间的飞鸟玉佩再次浮现在脑海,与王将军塞回衣襟的那块渐渐重合。
“将军可知……”沈知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应对眼前的危机。她将那份血书按在心口,刘寒剑决绝的字迹仿佛刻进了滚烫的血液里。
曾经被她弃如敝履的凤印,此刻却成了烫手山芋。瑞王想要,刘寒剑在护,而她沈知微,从踏入这青苍山开始,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准备家伙!”王将军的大喝声在密室外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寂。沈知微走到石壁前,指尖抚过父亲留下的”忠魂不泯”四个大字。粗糙的刻痕硌着掌心,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力量。
她摘下颈间的梅花玉佩,塞进王将军手中:”若我遭遇不测,持此玉佩去江南找周神医,他会知道如何联系沈家旧部。”
王将军的眼眶瞬间红了:”大小姐……”
“去吧。”沈知微转身走向暗门,背影挺得笔直,”别让他们等急了。”
走出密室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操练场上传来士兵集结的呐喊声,三百将士的嘶吼穿透晨雾,在青苍山巅回荡。沈知微摸了摸怀中温热的血书,三年的怨恨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
刘寒剑,你欠我的自由,我会亲自去取。但在此之前,我要先让那些伤害你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她跨上老亲兵牵来的战马,虎符在腰间随着马步起伏。朝阳从青苍山后缓缓升起,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长枪划破晨雾的那一刻,沈知微知道,属于她的战场,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