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根细针,扎得吴所谓太阳穴突突直跳。走廊里的长椅是铁制的,透着一股凉到骨子里的寒意,他挪了挪屁股,听见布料摩擦金属发出的刺啦声。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被体温捂得有些发烫,内侧"不离"两个字像是活过来一样,硌得指骨生疼。
手术室外的红灯亮得晃眼,光线在光滑的地砖上反射出一块模糊的光晕,像滩凝固的血。窗外的暴雨还在往下倒,玻璃被砸得哗哗响,混着走廊尽头传来的仪器滴答声,吵得人心烦意乱。吴所谓低头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血已经渗出来了,在白色纱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郭城宇站在走廊对面的窗前打电话,白大褂的下摆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轻轻晃动。雨幕里他的侧脸模糊不清,只能看见说话时微动的下颌线。吴所谓能断断续续听见几个词,"失血...家属...授权..." 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三年前他躺在手术室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消毒水味,这样亮得刺眼的红灯。那时候池骋在哪儿?吴所谓扯了扯嘴角想笑,眼眶却先热了。他记得自己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输液瓶一滴一滴往下掉,直到护士进来问"家属怎么还没来签字",他才红着眼睛说"我自己签"。
郭城宇挂了电话,朝他走过来。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一步一步,像踩在吴所谓的心尖上。他下意识地往椅子里缩了缩,手不自觉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姜小帅发来的那段语音还在里面,池骋痛苦的喘息声好像还在耳边响。
"他失血有点多。"郭城宇在他面前站定,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最上面那张标题是"手术知情同意书",边角已经被捏得皱巴巴的。"需要立刻清创,掌心的碎瓷片可能伤到神经了。"
吴所谓的目光落在"患者家属签字"那一行上,心脏猛地一缩。钢笔被递到他面前,银色笔帽在红灯映照下泛着冷光。他的手指动了动,却像被胶水粘在膝盖上,怎么也抬不起来。
"怎么了?"郭城宇轻声问,笔尖又往前送了送。
吴所谓猛地别开脸,看向窗外。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画出一道道扭曲的痕迹,像哭花的妆。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池骋也是这样浑身湿透地站在他甜品店门口,手里捧着个大箱子,包装被雨水泡得发胀。
"知道你老说原来那个烤箱温度不准。"池骋当时说话还带着喘,额前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看着有点傻。"这个...我找老师傅调了三次,应该...应该好用了。"
箱子里是个定制的商用烤箱,比他原来那个大了一圈,颜色是他最喜欢的奶油白。吴所谓当时是怎么说来着?好像是... "池总这么闲,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公司的股价。"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看池骋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像被浇了冷水的火堆。
现在想来,池骋当时手腕上好像缠着绷带?他那时候光顾着生气,压根没注意。
"吴先生?"一个护士匆匆走过,白大褂下摆带起一阵风,"手术准备得差不多了,麻烦您尽快签字。"
吴所谓转头看向护士,她胸前的铭牌写着"李婷",名字旁边别着个 Hello Kitty 的胸针,和这严肃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小谓,"郭城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池骋他等不了了。"
"小谓"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了吴所谓一下。多久没人这么叫他了?好像自从三年前他搬走以后,就没人再这么叫过他。池骋以前总喜欢在他做蛋糕的时候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用鼻子蹭他的脖子,嘴里哼哼唧唧地喊"小谓小谓小谓",喊得他心烦又心软。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吓了吴所谓一跳。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来,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未读消息,发件人是"池骋"。他的心脏猛地一跳,指尖颤抖着点开来。
"我知道烤箱温度总不准,对不起。"
简短的一句话,后面跟着一个红色的未发送成功标志,下面还有半截没打完的字:"其实我每天都在你店对面..."
后面的内容是什么?吴所谓盯着那条没发完的消息,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每天都在店对面?那个穿着黑西装假装看手机的男人?那个下雨天撑着伞站在公交站牌下的人?那个总会买走最后一份提拉米苏的顾客...
原来一直是他。
"小谓?"郭城宇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你还好吗?"
吴所谓猛地回神,手机差点从手里掉下去。他看向郭城宇,对方的眼神里带着担忧,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吴所谓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郭城宇沉默了一下,目光落在他握着手机的手上。"可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吧。"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池骋这个人,嘴硬得很,心里想着什么从来不说。"
吴所谓想起三年前那个晚上,池骋也是这样。明明心里不舍得,嘴上却硬邦邦地说"你走吧,我不缺你一个"。结果第二天他在楼下等了整整一夜,也没等到池骋出来留他。
直到天亮,池骋的车才开过来,副驾驶座上却坐着池母。那个穿着精致套装、涂着大红唇的女人,隔着车窗冷冷地看着他,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嗡——"
手术室门上的红色指示灯突然灭了,绿色的"手术中"三个字随之亮起。吴所谓本能地站了起来,膝盖重重地撞在金属椅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眼泪差点掉下来。
护士匆匆跑了过来,推开门帘就要往里走。"医生,准备好了。"
"等等!"吴所谓突然出声,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护士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他。吴所谓深吸一口气,从郭城宇手里接过那张手术同意书和笔。钢笔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吴所谓的目光落在"患者姓名"那一栏,池骋两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带着一股熟悉的张扬劲儿。"他有没有说什么?"
郭城宇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被推进来的时候意识有点模糊,一直...一直喊你的名字。"
吴所谓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的。他低下头,看着"家属签字"那一栏,犹豫了。签,还是不签?签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他要重新介入池骋的生活?三年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是不是就要被打破了?
不签...他真的能眼睁睁看着池骋出事吗?
三年前池骋浑身是血地倒在巷口的样子突然冲进脑海,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纠结。报警,还是假装没看见?最后他还是打了120,守在池骋身边直到救护车来,然后悄悄溜走。那天晚上,他在急诊室外的走廊坐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听说池骋没事,才拖着行李箱离开这座城市。
"吴先生?"护士又在催促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吴所谓咬紧下唇,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无名指上的戒指硌得生疼,内侧"不离"两个字像是刻进了骨头里。他突然想起三年前池骋送他的那枚戒指,内侧刻的是"池骋所有"。那时候他还笑池骋霸道,现在看来,倒是比这"不离"要坦诚得多。
"其实..."郭城宇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池骋掌心的伤口,不是打架的时候弄的。"
吴所谓猛地抬头看他,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不是打架弄的?那是怎么弄的?
郭城宇的目光飘向手术室的门,轻轻叹了口气。"我当时在甜品店门口看得很清楚。那两个男人要砸你那个新烤箱的时候,池骋用手挡了一下。碎瓷片扎进掌心..."
吴所谓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新烤箱...就是池骋送的那个奶油白烤箱。他想起来了,那天他把烤箱放在店门口的台子上,准备第二天调音。池骋打架的时候,烤箱就在旁边...
"烤箱开关那里,"郭城宇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还沾着他的血。我刚才去甜品店帮你拿东西的时候看到了。"
轰——
吴所谓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想起自己早上擦烤箱的时候,确实看到开关缝隙里有暗红色的东西,当时还以为是巧克力渍,随便擦了擦就没在意。
原来那是池骋的血。
那个混蛋!
吴所谓突然转身,大步冲向手术室。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像有团火在烧。他要问问池骋,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为什么非要这样折磨他?
"小谓!"郭城宇在后面喊他,脚步声紧随其后。
吴所谓跑到手术室门前才停下,冰冷的门板贴着额头,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点。门上的绿色指示灯亮得刺眼,提醒着他池骋就在里面,正在经历一场不知结果的手术。
他慢慢蹲下身,双手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凉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对不起。
吴所谓在心里默默说。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你。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你的伤口。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姜小帅打来的电话。吴所谓吸了吸鼻子,按下接听键。
"喂,小帅。"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
"吴哥!你在哪呢?池骋那家伙怎么样了?"姜小帅咋咋呼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里好像还有警笛声。
"在...在医院。"吴所谓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他还在做手术。"
"操!那个老巫婆!"姜小帅突然骂了一句,声音大得刺耳,"我刚从警局出来,那两个打池骋的家伙招了,真是池骋他妈派去的!她说要是池骋不肯跟你断干净,就毁了你的店!"
吴所谓的心猛地一沉。毁了他的店?就因为池骋不肯跟他断干净?那个女人至于这么恨他吗?
"吴哥你别担心,我已经找人去保护你的店了。"姜小帅的声音放软了一些,"你...你还好吧?池骋那家伙虽然混蛋,但对你是真心的。三年前他跟你提分手,是因为他外公病危,他妈拿你的店威胁他..."
后面的话吴所谓已经听不清了,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屏幕摔碎了,裂纹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映着走廊里冰冷的灯光。
原来...是这样。
三年前的分手,不是因为池母说的"门不当户不对",也不是因为池骋烦了腻了,而是因为她用他的店威胁池骋。吴所谓突然想起分手那天池骋通红的眼睛,还有他转身时颤抖的肩膀。那时候他只觉得是解脱,现在想来,池骋当时心里该有多难受?
"小谓。"郭城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无奈。
吴所谓慢慢抬起头,眼泪还在往下掉。他看着郭城宇,眼睛红肿得像兔子。"郭医生,"他哽咽着说,"我是不是...很蠢?"
郭城宇沉默了一下,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钢笔递给他。"不蠢。"他轻声说,"只是...有点固执。"
吴所谓接过钢笔,指尖还在颤抖。他低头看着那张手术同意书,池骋两个字仿佛在纸上跳动。他深吸一口气,在"家属签字"那一栏,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吴所谓。
写完最后一笔,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有多厉害,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郭城宇接过同意书,递给等在一旁的护士。护士点点头,匆匆走进了手术室。
厚重的门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吴所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郭城宇递给他一瓶水,他接过来,却没喝。无名指上的戒指依旧硌得生疼,内侧"不离"两个字像是在嘲笑他这三年的故作坚强。
"他会没事的。"郭城宇突然说,声音很轻,"池骋命硬得很。"
吴所谓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他看着手术室紧闭的门,心里默默祈祷。池骋,你必须没事。你欠我的,欠我的解释,欠我的三年,还有欠我的一句"对不起"...你都还没还。
窗外的雨还在下,走廊里的灯光依旧冰冷。吴所谓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觉得时间像凝固了一样,每一秒都过得格外漫长。他靠在墙上,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雨夜,池骋浑身是血地倒在巷口,手里还攥着两盒冷掉的烧麦。他跑过去,蹲在池骋身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池骋,你醒醒!"他拍着池骋的脸,声音哽咽,"你这个混蛋,不准睡!"
池骋慢慢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了笑。"小谓..."他伸出手,想抚摸吴所谓的脸,"别哭...我没事..."
"你都流血了!还说没事!"吴所谓抓住池骋的手,紧紧地攥着,"池骋,你不准死!听到没有!"
池骋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傻瓜...我怎么舍得丢下你..."
吴所谓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他茫然地环顾四周,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靠在墙上。手术室的门依旧紧闭,绿色的指示灯亮得刺眼。
原来只是个梦。
他揉了揉眼睛,感觉脸上凉凉的,才发现自己又哭了。手机还躺在地上,屏幕碎得不成样子。他弯腰捡起来,想看看时间,却意外发现屏幕亮起了一下,显示有一条新消息。
是池骋发来的。
吴所谓的心脏猛地一跳,指尖颤抖着点开。
只有短短的三个字,却让他瞬间红了眼眶。
"等等我。"
窗外的雨好像小了一些,走廊里的滴答声也柔和了不少。吴所谓靠在墙上,看着那三个字,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好。
他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我等你。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时,吴所谓正盯着手术室门上突然亮起的"手术结束"灯牌。指尖的素圈戒指不知何时已被攥得发黑,内侧"不离"两个字硌出深深的红痕。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刺得他后颈发僵。郭城宇摘下口罩的动作顿了顿,白大褂胸前还沾着点状血渍,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雪夜池骋围巾上的
暗红梅渍。"手术很顺利。"郭城宇声音带着疲惫,吴所谓视线越过他肩膀,看见被推出的病床。池骋右手缠着厚纱布,脸色比手术单还白,睫毛上沾着生理盐水反光,像被晨露打湿的蝶翅。吴所谓腿肚子一软,差点坐地上,郭城宇扶他的手刚碰到胳膊,就被他条件反射甩开。护士推着病床经过,床脚轮子轱辘响,吴所谓盯着池骋纱布外漏出的指尖,突然冲过去抓住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