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宫门吱呀半掩,兰夫人捧来描金食盒时,檐角铜铃正被风拨出细碎声响。冷宫门禁森严,除了王上与当值宫人,连飞鸟都难以驻足。南清越指尖触到食盒烫金缠枝纹,望着兰夫人鬓边摇摇欲坠的珍珠,终究咽下到嘴边的话——此处不是叙旧之地。
东岳国盘踞溱国东南,地势险峻如天然壁垒,纵是铁骑千乘也难踏足分毫。更奇的是,东岳半数男子竟能孕育子嗣,这般异事在诸国秘闻里传得神乎其神。只是小国终究难敌虎视眈眈的强邻,为求庇护,才与溱国缔结姻亲。而南清越,这个生母早逝、在兄弟中最不起眼的皇子,成了这场交易里最轻巧的筹码。
半年前那场腥风血雨,像乌云般笼罩着整个东岳国,南清越隔着千里都能感受到母国的颤栗。此后,东岳国数次谦卑示好,甚至提出再送一位皇子和亲,却都被溱国的王上一一回绝。失去了这座靠山,东岳国在风雨中摇摇欲坠,钱粮短缺、边境告急,每况愈下。
嫝、邑两国虽与溱国实力相当,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山川阻隔的距离让结盟成了空谈。东岳国主站在宫殿的高台上,望着西北方溱国的方向,眼中满是焦灼。终于,他下定决心,再次派遣使臣,带着最贵重的珍宝、最恳切的书信,前往溱国都城,试图重新签立盟约,祈愿两国能重修旧好,延续曾经的太平盛景。
暮色漫过鎏金宫灯时,近侍攥着袖口的手指微微发白:"王上,此番出使若仍是徒劳无功......"话音未落,案上青铜烛台突然爆出一朵灯花。
东岳国主摩挲着刻满暗纹的檀木匣子,烛火在他眼角投下深影:"放心。"他将密信凑近火光,信笺边缘的金线烫出刺目光晕,"我已在信中写明——这匣里的东西,足以让溱王心动。"
殿内沉香萦绕,难楼指尖叩击着鎏金扶手,在寂静中敲出细碎声响:"红柚那边可有进展?"
暗卫单膝跪地,玄色劲装染着未褪的血渍:"回王上,仍是一无所获。"
"继续审。"
"是!"
话音刚落,难楼忽而望向殿外翻滚的云层,语气转冷:"东岳国的使臣何时入境?"
暗卫垂眸,喉结微动:"按日程推算,后日卯时便能抵达都城。"
雕花窗棂漏进半缕残阳,小桃跌跌撞撞闯进来时,鬓边绢花歪得不成样子:"夫人!东岳国的使臣就要到了!"
铜镜前,南清越正慢条斯理地将玉簪别进发间,映在镜中的眉眼波澜不惊:"来了又怎样?"
小桃急得直跺脚,绣鞋在青砖上蹭出沙沙响:"您怎么不着急呢?母国来人,说不定能在溱王面前为您说情!"
簪子"咔嗒"嵌进发髻,南清越望着镜中苍白的倒影,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像是碎冰坠入古井,带着几分自嘲:"若换作其他皇子,或许还有人愿意求情。可我在东岳无依无靠,既无母族撑腰,又不得父王欢心,他们不来兴师问罪,骂我连累母国,便已是天大的慈悲了。"
“那他们是来和谈的?”
“恐怕并无那么简单,应该是有备而来。”
小桃哪能参透这些弯弯绕绕?不过是个捧着粗瓷茶盏、连宫墙都望不见头的小婢女。南清越垂眸摩挲着衣角暗纹,指甲掐进绣线里——在东岳时步步惊心,躲过了兄弟间明枪暗箭,熬过了后妃们的冷嘲热讽。可他千算万算,终究没料到,逃出了豺狼环伺的东岳宫墙,却一头撞进了溱国深宫里,这翻涌着吃人暗流的不见底深潭。
暮色漫过雕花窗棂,南清越望着宫墙外渐沉的天色,轻声呢喃:"看来此生,是要被困在这里了。"他的声音像是浸透了寒潭水,字字都裹着化不开的无奈与悲凉。可转瞬之间,唇角又漫起一抹苦笑,眼底的黯淡竟化作释然,仿佛已将这困局,当作了命定的归宿。
晨钟撞破薄雾时,溱国朝堂已镀上一层冷金。蟒袍玉带的朝臣们如青松般肃立,琉璃瓦下衣袂纹章映着晨光,蒸腾起沉沉威压。今日东岳国使臣即将觐见,纵使对方是偏安一隅的小国,满朝文武却无一人敢松懈——这个在崇山峻岭间盘踞数百年的国度,曾让多少强国铩羽而归,此番踏破重重大关而来,袖中藏着的,指不定是怎样锋利的算计。
“宣东岳国使臣——”司礼太监尖利的嗓音划破凝滞的空气。鎏金殿门缓缓开启,玄色锦靴踏过朱红门槛,为首之人身披银线绣着山纹的黑袍,腰间悬着块半透明的玉珏,在光影中流转着东岳国特有的靛蓝幽光。
满朝哗然。那玉珏分明是东岳王室传承百年的信物,向来只有储君才能佩戴。
使臣垂眸行了个不卑不亢的揖礼,声如寒泉击石:“东岳储君慕沉舟,携父王手书,求见溱王陛下。”话音未落,袖中滑出一卷烫金密函,末端火漆印上狰狞的螭龙栩栩如生,正是东岳国主专属的印记。
溱王指尖叩击龙椅扶手,鎏金兽首在晨光中泛着冷芒:“听闻贵国前些日子,还在边境增兵?如今带着储君前来,到底是求和,还是另有图谋?”
使臣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缓缓掀开随身锦盒。刹那间,殿内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盒中静静躺着半截断箭,箭簇上暗红血渍历经岁月仍未褪去,赫然是二十年前溱国战败于东岳的“耻辱之箭”。
慕沉舟修长的手指抚过断箭,声线沉稳如古寺钟鸣:"此箭乃溱王祖父折于东岳箭楼之物,父王常言,两国征战百年,不过是徒耗生灵。"他忽然将锦盒推向丹墀中央,青玉质地的盒底赫然刻着盟约草案,墨迹未干,"今愿以百年通商口岸、铁矿开采权为聘,只求缔结永结盟约。"
溱王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饕餮纹,目光扫过盟约条款,忽而冷笑:"如此慷慨,东岳国主转性了?"
"为表诚意,沉舟愿留溱都为质。"慕沉舟指尖抚过温润玉珏,那抹靛蓝幽光在他掌心流转,忽而解下绦带,将玉珏连同束着盟约的金丝锦带一并托起。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鸦青阴影,语气却如淬了霜的刀刃,"既然成为质子,这象征储君身份的玉珏已无用武之地,今日献与溱王,权当东岳国的投名状。"
老丞相拄着象牙笏板颤声谏言:"陛下!质子之事事关重大......"
"准了。"溱王抬手截断谏言,目光落在慕沉舟苍白却坚毅的脸上,"不愧是东岳最狠的小狼崽子,三日后举行盟约大典。至于质子......"他意味深长地瞥向南清越所在的方向,"就住冷宫里吧——让朕的夫人,好好招待母国的太子殿下。"
殿外惊雷炸响,震得鎏金兽首吊灯微微晃动。南清越蜷缩在冷宫西厢房的霉斑墙角,隔着三道宫墙,仍能听见更漏滴答。小桃捧着冰凉的残羹踉跄而入:"娘娘!东岳的那位...要住到隔壁偏殿了!"
南清越捏着褪色的帕子的手指骤然收紧,霉味混着潮湿的空气涌进鼻腔。记忆里浮起三年前宫宴上匆匆一瞥,彼时慕沉舟还是束着银冠的少年,站在东岳国主身后,目光扫过阶下献舞的自己时,像是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云。
朱木门外传来脚步声,南清越屏住呼吸。玄色衣角率先映入眼帘,慕沉舟垂眸看着满地青苔,修长手指抚过斑驳的朱漆门框,忽然轻笑出声:"传闻溱国冷宫阴森,倒比我想象中更像座陈年古墓。"
他抬头时,目光精准落在南清越藏身的窗棂后。南清越后退半步,却见对方只是慢条斯理地摘下腰间缀着山纹的香囊,抛给守在墙角的侍卫:"拿去熏熏屋子,总不能让溱国夫人与鼠蚁同眠。"
话音未落,又一道惊雷劈开夜幕。慕沉舟的身影隐在雨帘后,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婉夫人若有需要,尽管开口。"尾音消散在风里,带着捉摸不透的意味,仿佛这场相遇,不过是他筹谋棋局里的一步落子。
雕花窗外漏进几缕斜阳,小桃踮脚望着隔壁偏殿,绣鞋尖在青砖上蹭来蹭去:"夫人,刚瞧见东岳太子亲自给绿萝浇水,还温声叮嘱侍从小心别碰着花架,看着真不像是坏人。"
南清越抚着隆起的小腹倚在软垫上道:"虎卧荒草尚藏爪牙,何况是能让东岳国主委以重任的储君?"他望着窗外那抹忙碌的玄色身影,目光落在慕沉舟有条不紊指挥仆役整理书卷的手上,"此人能在朝堂之上与溱王周旋,心思城府深不可测。我们如今困在这冷宫..."指尖无意识绞着锦帕,"只盼他的算计,别将我腹中孩儿也卷入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