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了。
时间在《锁链与玫瑰》巨大的画幅投下的阴影里,被生生拉长、扭曲、冻结。只有韩亦安剧烈而破碎的喘息声,像濒死的风箱,撕扯着画廊死寂的空间。她死死攥着那张泛黄的、如同地狱邀请函般的照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几乎要抠出血来。墨黑的发髻不知何时散乱了几缕,黏在冷汗涔涔的额角和惨白如纸的脸颊上,曾经闪耀着自信光芒的眼眸,此刻空洞失焦,瞳孔放大,里面翻涌着无法置信的剧痛和被当众剥皮抽筋般的巨大羞辱。她身体筛糠般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凝固的绝望压垮、碾碎。
“安安!”邢于笙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撕裂般的恐慌。她一步抢上前,双臂如同钢铁般箍住韩亦安摇摇欲坠的身体,试图将那冰冷僵直的颤抖强行压制下去。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戾气扫过那个敞开的、塞满不堪过往的牛皮纸盒,扫过空旷展厅的每一个角落,寻找着那个投下这颗致命炸弹的幽灵。
没有!除了她们,只有画中那个眼神如刀的荆棘女人在无声地嘲笑着!
“扔掉它!给我!”邢于笙的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和血腥气。她伸手去夺韩亦安手中那张如同烙铁般的照片,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她不能让她再看!不能让她再沉溺在那片冰冷的雨夜里!那是她亲手造成的炼狱!是她的罪!
“不……”韩亦安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攥着照片,指节因为用力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的目光终于从那片凝固的绝望中拔出,猛地转向邢于笙,墨黑的瞳孔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被背叛的痛楚和质问。“谁……谁拍的?!是谁?!”她的声音尖利而破碎,带着泣血的颤音,“除了你……除了你当时在门里……还有谁会看到?!还有谁能这样……这样拍下我?!”
邢于笙如遭雷击!韩亦安眼中那赤裸裸的怀疑,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心上最脆弱的地方!她瞬间僵住,箍着韩亦安的手臂都失去了力气。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灭顶的愤怒和无法言说的委屈,瞬间席卷了她!她邢于笙再卑劣,再不堪,也绝不会!绝不会在她最痛苦的时刻,用这种方式去羞辱她!去记录她的崩溃!
“不是我!”邢于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污蔑的狂怒和痛楚的嘶哑,卷发下的脸因激动而扭曲,“韩亦安!看着我!你看着我!我邢于笙再烂,也做不出这种事!” 她的手指用力捏住韩亦安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燃烧着怒火和受伤的眼睛,“那个晚上,门里只有那个该死的、名义上的‘丈夫’!还有他那些恶心透顶的狐朋狗友!他们……” 她的话语猛地顿住,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恶心和彻骨恨意的浪潮冲击着她的喉咙,让她几乎呕吐出来。那个所谓的“丈夫”和那群人渣的嘴脸瞬间浮现在眼前,带着令人作呕的狞笑。
韩亦安被她吼得微微一震,眼中疯狂的质问被这同样激烈的否认和痛苦冲散了些许,但巨大的恐惧和羞辱感依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着她。她挣脱邢于笙的手,身体依旧抖得厉害,目光再次落回那张照片上,看着那个蜷缩在冰冷雨夜、如同被抛弃垃圾般的自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走……离开这里……”韩亦安的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带着崩溃边缘的哀求。她无法再待在这个地方,无法再面对这幅象征着重生的画作,更无法面对这个塞满她最不堪过去的盒子。每一秒都像是凌迟。
邢于笙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和痛苦蜷缩的身体,心如刀绞。所有的暴怒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恐慌。她必须立刻带她离开这个地狱!她一把抓起那个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牛皮纸箱,另一只手紧紧揽住韩亦安冰冷颤抖的腰肢,几乎是半抱半拖地,支撑着她虚软无力的身体,踉跄着穿过空旷死寂的展厅,朝着后门安全通道的方向冲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空洞地回响,如同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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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宾利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撕裂午夜的雨幕,在湿滑的路面上疾驰。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窗,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拍打。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弥漫在狭小空间里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死寂。
韩亦安蜷缩在后座最角落的位置,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昂贵的勃艮第红丝绒长裙此刻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像一团被揉碎的、失去生命的玫瑰花瓣。墨黑的发髻彻底散了,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失血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唇。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瓷偶。那张如同诅咒般的照片,被她死死攥在手里,指关节依旧泛着骇人的青白。
邢于笙坐在她身边,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身上还穿着那套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肩头却仿佛压着千钧重担。卷发下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死死地盯着前方挡风玻璃上被雨刮器不断扫开又迅速覆盖的模糊光晕,仿佛要穿透这无尽的雨幕,揪出那个躲在暗处的、卑劣的偷拍者。她的拳头在身侧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才能勉强压制住胸腔里翻腾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戾。那个牛皮纸箱,那个装满定时炸弹的盒子,被她粗暴地塞在前排副驾的地毯上,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嘲讽。
车厢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雨刷器单调的、神经质的刮擦声,和引擎沉闷的轰鸣。
司机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后座两位小姐的状态。韩小姐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和邢小姐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煞气,让他大气都不敢喘,只能更加专注地盯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道路。
车子最终在韩家位于半山的别墅大门前停下。沉重的雕花铁门在雨夜中无声地向两侧滑开,车灯刺破雨帘,照亮了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车道和主宅前肃穆的廊柱。
车子刚在主宅门廊下停稳,厚重的橡木大门便被从里面拉开了。暖黄的光线倾泻而出,映出门后韩亦泽挺拔而冷硬的身影。他显然一直在等。深灰色的家居服也掩盖不住他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势。他眉头紧锁,目光如同探照灯,第一时间就精准地落在了后座——落在了妹妹韩亦安那蜷缩的、失魂落魄的身影上。
“安安?”韩亦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大步走下台阶。
几乎是同时,后座另一侧的车门被猛地推开。邢于笙先一步跨下车,带着一身冰冷的雨气和浓得化不开的戾气。她没有看韩亦泽,甚至没有等司机绕过来,直接探身进后座,手臂穿过韩亦安的膝弯和后背,以一个不容抗拒的、保护性十足的姿势,将蜷缩成一团的韩亦安打横抱了出来!
韩亦安的身体骤然悬空,发出一声短促而虚弱的惊喘。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邢于笙胸前的西装布料,像抓住唯一的浮木。凌乱的墨黑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你干什么?!”韩亦泽的厉喝声在雨夜里炸响,带着惊怒和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几步冲到邢于笙面前,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堵墙,带着凛冽的寒意,瞬间截断了邢于笙抱着韩亦安走向主宅的去路。他的目光如同冰锥,狠狠刺向邢于笙抱着他妹妹的手臂,那眼神里的排斥和警告比雨夜的寒风更加刺骨。
邢于笙被迫停下脚步。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卷发和肩头。她抬起头,迎向韩亦泽那双燃烧着怒火和审视的眼睛。两个女人之间无声的亲密和依赖,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韩亦泽的眼底!他看到了韩亦安依赖地攥着邢于笙衣襟的手,看到了邢于笙那充满占有欲和保护姿态的怀抱!一股难以言喻的邪火猛地窜上心头!他绝不允许这个来历不明、背景复杂、曾经深深伤害过他妹妹的女人,以这种姿态踏入他的家门!
“把她给我!”韩亦泽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上位者不容违逆的命令。他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抓向韩亦安的手臂,试图将她从邢于笙怀里夺过来。
邢于笙抱着韩亦安的手臂骤然收紧!如同护住幼崽的母兽,她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猛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韩亦泽伸来的手。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危险,卷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和颊边,更添几分野性的凌厉。她毫不退缩地迎视着韩亦泽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执拗:“她需要休息。”
“她需要的是回家!不是在你这种人身边!”韩亦泽的怒火彻底被点燃,声音陡然拔高,在雨夜里回荡。他再次逼近一步,强大的气场如同实质的冰山压顶而来,“松手!邢于笙!别让我说第三遍!” 他直呼其名,撕碎了最后一丝虚伪的客套。那眼神里的厌恶和警告,清晰得如同刀锋,直指邢于笙最不堪的过往。
“哥……”一声微弱而痛苦的呼唤,从邢于笙怀里响起。
韩亦安挣扎着抬起头,凌乱湿漉的墨发下,露出一张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的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一个字。
韩亦泽的动作猛地顿住。他看着妹妹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刚才在画廊门口远远看到的不安预感,此刻被放大了千百倍!这绝不仅仅是画展成功的疲惫!这分明是……遭受了巨大打击后的崩溃!
“安安!怎么回事?!”韩亦泽的声音瞬间变了调,惊怒交加,再也顾不上邢于笙,急切地看向韩亦安。
韩亦安却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已耗尽。她将脸更深地埋进了邢于笙的颈窝,身体依旧抖得厉害。那只攥着照片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指关节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邢于笙感受到怀中人冰冷的颤抖和无声的恐惧,心头的戾气和与韩亦泽对峙的强硬瞬间被更深的痛楚取代。她不再看韩亦泽,只是更紧地抱住韩亦安,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的身躯,然后,在韩亦泽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注视下,抱着韩亦安,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踏上了主宅的台阶,越过韩亦泽那如同冰雕般的身影,径直走进了温暖的玄关。
韩亦泽僵立在冰冷的雨幕中,看着邢于笙抱着他妹妹消失在门内的背影,拳头在身侧捏得咯咯作响!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担忧、愤怒和被冒犯的巨大风暴,在他胸腔里疯狂地酝酿、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