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珍珠散在木地板上的声响还没落地，母亲已经踉跄着后退半步，手死死抓住楼梯扶栏，指节泛出青白。她盯着沈砚秋掌心的铜扣，嘴唇哆嗦着，眼里那层惯常的冷淡突然碎了，露出底下翻涌的惊惶，像被搅浑的深潭。

"哪、哪来的？"母亲的声音劈了个尖，尾音抖得不成调。月光从阁楼天窗斜切进来，刚好落在她鬓角的银丝上——沈砚秋这才发现，母亲这半年竟添了这么多白头发。

沈砚秋没回答，只是慢慢将铜扣放回袖口，指尖擦过母亲掉在地上的珍珠项链。圆润的珠子滚到樟木箱边，被垂落的旗袍下摆挡住，像一粒粒凝固的泪。"娘不是说，父亲的东西都该'除旧布新'吗？"她捡起一颗珍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可这铜扣，是父亲临走前攥在手里的。"

母亲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突然拔高声音："胡说！你父亲走时手里什么都没有！"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雪梨汤渍，又落在半开的樟木箱上，突然厉声问，"你在找什么？陈妈说你翻了半夜旧物！"

沈砚秋的心沉得更厉害。母亲从不屑于对她疾言厉色，从前就算动气，也只是用那种冰一样的眼神看她。如今这副失态的模样，倒像是被踩中了痛处的困兽。

"找父亲的书房钥匙。"沈砚秋迎着母亲的目光，突然笑了，"娘把书房锁了半年，难道不是藏了什么？"

母亲的瞳孔骤然收缩，踉跄着扑过来想抓她的手腕，却被沈砚秋侧身躲开。她的指甲刮过樟木箱的铜锁，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放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是你父亲的书房，我锁着是为了......"

"为了什么？"沈砚秋步步紧逼，"为了藏起他留下的地图？还是为了不让我知道，他根本不是病死的？"

最后那句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母亲猛地顿住脚步，脸色白得像纸。阁楼里突然静下来，只有穿堂风卷着旗袍下摆的簌簌声，还有楼下隐约传来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经三更了。

沈砚秋看着母亲颤抖的肩膀，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她从旗袍夹层里摸出那张羊皮纸，迎着月光展开。朱砂符号在月色里泛着诡异的红光，中央那团被血晕开的印记，竟慢慢显露出一个模糊的"沈"字。

"父亲在地图上留了记号。"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母亲心上，"这些符号，是他从前教我认过的海防暗语。娘，您到底在怕什么？"

母亲的视线落在羊皮纸上，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笑声里全是绝望。"你以为......你以为你父亲是干净的？"她指着那些符号，手指抖得厉害，"他留这些东西，是要把沈家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沈砚秋怔住了。父亲是江南有名的儒商，一辈子与笔墨纸砚为伴，连杀鸡都不敢看，怎么会和"海防暗语"扯上关系？

"您在撒谎。"她攥紧羊皮纸，指节泛白，"父亲做过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你清楚什么？"母亲突然提高声音，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砸在珍珠项链上，"三年前他深夜去码头，根本不是收药材！那些被他锁在书房的账本，记的全是......"

话没说完，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阁楼里的僵持。母亲的脸色瞬间变了，慌忙抓住沈砚秋的手："快！把东西藏起来！就说什么都没找到！"

沈砚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母亲推到樟木箱后。她听见母亲慌乱地收拾地上的珍珠，听见楼梯被踩得咯吱作响，还有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太太，是、是巡捕房的人......"

巡捕房？深更半夜来沈家做什么？沈砚秋蜷缩在樟木箱后，手心的铜扣硌得生疼。她看见母亲将羊皮纸塞进自己的丝绒旗袍领口，看见她对着镜子飞快地抹掉泪痕，最后抓起那枚铜扣，犹豫了片刻，竟塞进了发髻里。

楼梯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金属鞋跟敲击木板的脆响。沈砚秋屏住呼吸，透过樟木箱与墙壁的缝隙看出去——母亲正站在阁楼门口，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淡，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女人只是幻觉。

"沈太太深夜打扰，实在抱歉。"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带着烟草和海水的味道，"接到线报，令尊沈敬之先生留下的一批货物，涉嫌通敌。"

母亲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声音却稳得像块石头："官爷说笑了，先夫过世三年，哪来的货物？"

"是吗？"男人轻笑一声，脚步声在阁楼里踱来踱去，"可我们查到，沈先生生前在码头有个秘密仓库，钥匙......据说做成了铜扣的样子。"

沈砚秋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她看见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停在樟木箱前，阴影将她完全笼罩。男人缓缓转过身，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那天在码头救了她的那个男人。

男人的目光扫过樟木箱的缝隙，像是早就知道她在里面。他突然抬手，指尖轻轻敲了敲箱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沈小姐，藏好你的铜扣。"

作者有话：章名重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