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孤舟

船行至第三日，海面上起了浓雾。

乳白色的雾霭像化不开的棉絮，将船身裹得密不透风，连桅杆顶端的瞭望哨都只能看见身前三尺的水雾。沈砚秋趴在船舷上，手里的铅笔在海防图上圈出个三角——按陆峥所说，这里该是浅滩暗礁区，可此刻除了雾还是雾，连浪涛声都变得沉闷，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

“小心脚下。”陆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拿着块磁石，正弯腰在甲板上测量方位。绷带已经换过三次，伤口仍在渗血，染得浅灰色的纱布泛出暗红，“这雾来得蹊跷，怕是有问题。”

话音刚落，雾里突然飘来阵汽笛声。不是他们接应船的单音长鸣，而是短促的三响，像某种暗号。陆峥猛地直起身，风衣下摆扫过沈砚秋脚边的罗盘，指针正疯狂打转。

“是日军巡逻艇！”老汉举着望远镜，镜片上凝满水汽，“至少两艘，正从东南方向过来！”

船舱里顿时乱了起来。汉子们七手八脚地将木箱往底舱推，有人扯过帆布盖住甲板上的枪支，沈砚秋被陆峥拽着躲进驾驶舱，透过布满雾珠的舷窗，隐约看见两道黑影在雾里游弋。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沈砚秋的指尖掐进掌心，海防图上明明标着这是巡逻盲区。

陆峥没说话，只是从靴筒里摸出把短枪塞给她：“会用吗？”见沈砚秋点头，他又补充道，“别硬拼，底舱有块松动的船板，掀开能躲进暗格。”

他的手指刚触到门把，外面突然响起机枪扫射的声音。子弹穿透雾层，在船板上凿出密密麻麻的孔洞，木屑混着水雾飞溅起来。沈砚秋听见老汉的怒吼，接着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心猛地往下沉。

“走！”陆峥将她往底舱推，自己转身抓起墙角的炸药包，“我去引开他们！”

沈砚秋被推得踉跄几步，回头时正看见陆峥拽开舱门，风衣在雾里划出道残影。他的声音隔着枪声传来，带着点说不清的笑意：“记住，名册比命重要。”

底舱的空气又潮又闷，弥漫着煤油和霉味。沈砚秋摸着黑找到那块松动的船板，指尖刚碰到边缘，就听见头顶传来脚步声——有人下来了。

她屏住呼吸躲进暗格，木板合上的瞬间，看见双军靴停在不远处。靴底沾着泥，鞋跟处有块凹陷的磨损，像在哪里的礁石上磕过。沈砚秋的心提到嗓子眼，直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敢大口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枪声停了。雾似乎更浓了，连船身的摇晃都变得轻微，仿佛漂浮在云里。沈砚秋掀开条缝往外看，底舱空无一人，只有那箱贴着红十字的药材还立在角落，箱角被流弹击穿，露出里面用油纸包着的枪管。

她正想爬出去，突然听见暗格外传来低语。是两个日本人，在清点搜到的东西。

“……只找到些棉纱，军火没见着。”

“头说，沈敬之的女儿肯定在船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脚步声又近了。沈砚秋握紧怀里的短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就在这时，船身突然剧烈倾斜，暗格的木板被晃开道缝，她看见雾里飘来面英国国旗——是接应的另一艘商船！

枪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从外面传来的。沈砚秋趁乱爬出暗格，刚跑到底舱门口，就撞见个穿日军制服的男人。他举枪的瞬间，沈砚秋猛地想起父亲教过的近身格斗术，侧身避开子弹的同时，短枪抵住了他的胸口。

“砰”的一声，男人倒在地上。沈砚秋的手在抖，却没时间多想，转身往甲板跑。

雾不知何时散了些，露出灰蒙蒙的天。沈砚秋看见陆峥正趴在船头的栏杆上，肩膀中了枪，血顺着栏杆往下滴，在海面上晕开串红。他面前站着个戴白手套的军官，军刀正抵着他的咽喉。

“沈小姐，别躲了。”军官的中文很流利，甚至带着点沪上口音，“把名册交出来，我让你死得痛快点。”

沈砚秋没说话，只是举起短枪。她的手抖得厉害，却死死盯着那军官——他的军靴，和方才在底舱看见的那双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轮船的鸣笛。不是日军的巡逻艇，也不是英国商船，而是三长两短的五声，像某种约定好的信号。

军官的脸色变了。沈砚秋趁机扣动扳机，子弹擦过他的耳际，打在身后的铁架上。陆峥抓住这个空档，翻身将军官撞进海里，自己却因为脱力倒在甲板上。

沈砚秋扑过去按住他的伤口，血从指缝间涌出来，烫得惊人。“撑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你说过，要带我去苏北的。”

陆峥笑了笑，血沫从嘴角溢出来：“雾散了……”

沈砚秋抬头，看见雾真的在散。远处的海面上，隐约能看见艘挂着渔旗的船，船头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刀疤脸，他正举着望远镜往这边看，断腕处缠着新的绷带。

阳光终于穿透云层，落在沈砚秋怀里的名册上。那些泛黄的纸页在光线下泛出柔和的光泽，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

她知道，这雾锁的孤舟不是终点。只要手里的名册还在，只要还有人在雾的尽头等着，这条路就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