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檐角时,蓝花楹的花瓣正落得纷纷扬扬。
姒妘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裙摆被落英缀满,抬手拂去时,指尖沾了层淡紫的粉末,像揉碎了的星子。
方才给姬元通上药的棉布还浸着药汁的苦香,她望着西厢房紧闭的窗棂,恍惚能看见他沉睡的模样——眉头锁着未散的痛,唇色泛白,呼吸轻得像怕惊扰了谁。
后颈那道伤深可见骨,凝着暗红的血,她蘸着药膏的手不敢重,却还是在触到伤口时,听见他喉间溢出细碎的呻吟,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兽。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胸前的银坠,镂空的星轨里嵌着半块紫玉,玉质温润,被体温焐得发烫。
这是十二岁那年,父亲在她出关时塞给她的,当时他额角还带着擦伤,举着这块玉笑得得意:
“你可是姒家千百年来第一个出现星辰之力的孩子,有很多人盯着你,你的血脉,你的天赋,你的那一颗玲珑心,乃世间至宝
而这枚魂玉,滋养神魂,当你面临致命一击时,会护着你,会找到你的气息,开启新的生活。”
姒妘立在廊下,素裙映着日光,眼神静得像深潭。
见父亲手中玉泛柔光,眼睫忽闪,指尖微颤,却只轻声问:
“如果用在别人的身上呢?还会找到新的肉身吗?”
父亲的眼里有一些许严肃:
“不可,因为你的血脉非同凡响,肉身是那枚吊坠,根据你的气息凝聚而成的,换做旁人时刻滋养神魂,懂了吗?。”
姒妘淡淡的点了点头。
风卷着花瓣掠过肩头的刹那——
姒妘伸手接住那片蓝花楹,指腹触到熟悉的柔滑。
她指尖在吊坠上摩挲许久,指腹反复。
银链绕着腕间转了半圈,暖玉贴着掌心,像揣着片不肯凉透的月光,迟迟不肯松开。
姒妘很忧虑,很担心,往日元宝在时,这暖玉会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安心
可此刻,这暖玉却像块冰,凉得刺骨。
姒妘指尖猛地一顿,心头惊雷乍响——寻魂诀!
她忙将吊坠解下,银链滑过掌心时带着微凉,吊坠被她攥在指间,默念起晦涩的咒文。
淡全色的光从玉上漾开,起初只是细碎的光点,渐渐凝成缕,像有了生命般绕着房间游移。
光带拂过案上的药碗,掠过半开的窗棂,最终稳稳地朝着西厢房的方向飘去。
姒妘快步跟上,光带在姬元通床前停下,温柔地覆上他沉睡的眉眼。
她俯身时,正撞见光带钻进他眉心的刹那,他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有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
姒妘望着那缕金光没入姬元通眉心,指尖还残留着吊坠的余温,整个人僵在原地。
怎么会……元宝的神魂竟会在他身上?
她蹙眉盯着姬元通沉睡的脸,方才寻魂诀的光芒明明直指此处,可三日前那道被黑气卷走的神魂虚影,又绝非幻觉。
为什么?还是说,这里面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数?心头的疑云像被风吹散的雾,刚露了点光,又被更深的困惑笼住。
思绪还没来得及缠上结,几日后,考场内,腥气已先一步钻进鼻腔。
青玉神尊袖袍一挥,无数蠕动的魔物便坠落在考生脚边,暗红光芒像凝固的血,顺着石缝往外渗。
姒妘站在阶下,眼看着有人喉头滚动,将那滑腻的东西吞入腹中,随即眼中翻涌起贪婪的红,嘴角甚至挂着涎水——吞咽声、低吼声、骨骼错位般的闷响搅在一起,像口煮沸的浊泥潭。
吞下魔种的考生们,眼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像被血浸透的绸布。
起初只是眼尾染着红丝,转瞬便蔓延至整个眼眶,瞳仁里翻涌着凶戾的光,见人便扑,指甲掐进同伴皮肉里时,竟带着种嗜血的亢奋。
这红不是寻常的血色,倒像淬了毒的朱砂,沾着便要蚀骨。
姒妘望着那片疯长的猩红,白色裙摆在混乱中被劲风掀起一角,更显得那点洁净刺目——她像误入染缸的素帛,偏要在这血色弥漫里,守着一身不肯被玷污的白。
她下意识攥紧了袖角,白色衣裙在周遭涌动的暗红光芒里,白得像雪压青松,连裙摆扫过地面的弧度都带着种格格不入的洁净。
眉头蹙起时,眼底掠过的嫌恶比阶前的月光还要冷,却终究只是立在那里。
姒妘再没看那片猩红一眼,转身时白裙扫过地面,带起几缕未散的腥气。脚步不疾不徐,裙摆飘动如流云,将身后的嘶吼与贪婪远远抛在脑后,仿佛那片污浊从未入过她的眼。
转身的刹那,姒妘眼底的嫌恶骤然凝成冰,淬着点猩红的恨。
白裙拂过门槛时,她指尖在袖中攥得死紧——元初山非要一头扎进这魔障里,那这些引人入歧途的东西,留着便是祸害。
心头那点杀意漫上来,像淬了毒的冰棱。她抬眼望向远处的天际,眸光冷得像刚出鞘的剑:
这些魔物,这些被欲望吞噬的人,我会一个一个杀光!
姒妘手中的星月弓骤然化形时,银白流光裹着淡紫星屑炸开。
剑身如被月光淬炼过,泛着冷润的白,刃脊处缀着细碎的星点,像把夜空裁成了剑的模样,挥过时带起淡紫的弧光,仿佛能斩断星月。
握在手中时,星点顺着指缝流转,银白与淡紫交织,倒不像兵器,更似把盛着星河的玉尺,却在锋芒处藏着能裂风碎影的寒。
天边的红光像泼翻的血,将云层染得诡异。
女子忽然剧烈颤抖,骨骼错位的脆响里,她下半身竟出现了裂成鳞光闪烁的蛇人,墨黑如漆的鳞片泛着冷光。
头顶冒出数根扭曲的尖刺,双眼瞬间浸成血红,獠牙刺破唇瓣。
她望着自己蛇魔宠疯笑,尖啸震得空气发颤:
“魔种……终于孵化了!”
魔物的黑血溅在石阶上,孟川长剑未收,已与那蛇身女子缠斗在一处。
她怀中琵琶弦动,刺耳的乐声里,无数道白色光线破土而出,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正往孟川身上缠去。
“嗤啦——”
姒妘的身影如白电掠过,星月剑带起淡紫星芒,瞬间将白网劈得粉碎。
不等那女子回神,她已闪至近前,长剑精准地刺入对方心口——那里正鼓胀着一团暗红的肉囊,正是魔种所在。
剑刃没入的刹那,肉囊骤然出来,腥臭的黑液溅在姒妘的白裙上,她却眼神未动,抽剑时带起一串血珠,那女子猛地抽搐,红瞳里的疯狂瞬间熄灭,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自尽了。
姒妘转身见是孟川,眉峰微蹙,带着几分未散的怒意。
两人沉默立了片刻,终是她先开口:“你也在斩杀魔种?”
孟川点头。
“虽因姬元通之事有隙,但斩魔种一事,你我目标一致。”
姒妘语气平静:
“看在七月的面子上,恩怨事后再算,本子上的名单,撕我一半。”
孟川笑了,爽快撕下纸条递过去,活像对并肩的兄弟:
“好,恩怨事后再算。”
两人相视一笑,下一刻,姒妘身影如白虹掠向西侧,孟川则化作一道残影窜向东方,转瞬便消失在不同的街巷深处,只余下空气中未散的剑腥气。
剑刃穿透第七个魔种时,黑血溅在姒妘手背上,带着黏腻的温热。
她猛地回神,才发觉指尖竟在微微发颤。
一个,又一个。
腥臭的风卷着濒死的嘶吼掠过耳畔,每一次剑落,心口那点慌张就像被惊动的蝶,扑棱着翅膀撞得她呼吸发乱。
明明是该快意的事,可望着那些扭曲的面容在眼前熄灭,总有种说不清的空落,顺着剑脊往骨缝里钻。
纸单上最后一个名字被划掉时,姒妘脖颈间的吊坠忽然烫得惊人。
紫色气息从玉中溢出,像条引路的丝带,牵着她来到一处街道
殿中光影昏沉,元宝的神魂正飘在半空,带着半透明的微光。
姒妘眼底瞬间涌满欣喜,刚要迈步,却见神魂前立着的人——是孟川。
她脚步一顿,方才的喜色凝在眉梢,多了几分警惕。
元宝眼神清澈得像没被惊扰的溪涧,似乎没留意到姒妘,重复起初见时的模样,何孟川介绍
“我叫姬元宝。”
她小小的身子晃了晃,双手在胸前合出个圆鼓鼓的弧度,指尖还特意往外撑了撑:
“就是那个大大的元宝呀。”
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圈成个小环,举到眼前比了比,声音脆生生的:
“我哥哥叫姬元通,就是那个小小的通宝哦。”
那认真的模样,连指尖比划的弧度都和当初一模一样,像把褪色的旧时光,忽然在眼前染回了鲜亮的颜色。
元宝将姬元通深陷城主府的事说给孟川听,姒妘握着剑柄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指节泛白的力道渐渐卸去,听到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枯叶:
“他们用锁魂链捆着他,说要……”
细剑猛然落到地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响声,前方传来元宝的轻唤:
“云朵姐姐?”
她正对上元宝澄澈的眼睛。方才强压的情绪在眼底翻涌,血丝悄悄爬上眼白,像被揉皱的红绸。
心口那股钝痛突然炸开,她转身就要往外冲,脚步却被元宝带着哭腔的喊声拽住:
“云朵姐姐别去!他们有好多好多黑衣人!”
姒妘的动作顿在原地,后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指尖在袖中攥出深深的印子。
姒妘望着元宝神魂,喉间发紧,终是放柔了声音,语气里带着难掩的疼惜:
“你的神魂撑不了太久的,先回吊坠里歇着,嗯?”
她抬手轻抚过她飘的发顶,指尖穿过虚影时带起一阵微澜:
“你哥哥的事,我一定会处理好。等我消息,好不好?”
声音轻得像怕惊散了这缕魂,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像在她摇摇欲坠的神魂上,轻轻搭了根稳当的桩。
元宝乖巧点头,身影化作点点微光,没入司云颈间的吊坠。
玉坠重归温润,贴在她锁骨处,像藏了颗安心的星。
姒妘转头看向孟川,声音是克制的:
“你给的名单,我这边已清空。你那里还剩几个?分头处理完,城主府汇合。”
孟川却摆了摆手:“不用分了,剩下几个正好聚在一处。”
他扬了扬手里的半张纸
“一块去,一人两个,利落。”
姒妘眼底掠过一丝颔首,指尖在剑柄上轻轻敲了敲,算是应下。
两人再无多言,默契地侧过身,各自望向目标方向,周身的气息已悄然沉敛,像两把即将出鞘的剑。
孟川的瞳孔骤然被猩红浸染,头像被重锤猛砸,剧痛让他弓下身,双手死死按着额角,指节泛白。
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
姒妘颈间的吊坠忽然亮起淡紫微光,元宝的虚影一闪而出,小手按在孟川眉心。
柔和的银白光晕漫开,像初春融雪般渗进他体内,孟川眼中的猩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阵痛渐渐平息。
待他喘息稍定,元宝已缩回吊坠,只留玉坠余温贴着司云的肌肤。
她望着吊坠,蹙眉道:
“你可以安抚魔念”
元宝的声音带着稚气,却字字清晰:
“这两年……我都是这样安抚哥哥的呀。”
姒妘心头猛地一震,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瞬间涌来——两年间,玉坠莫名发烫的次数、偶尔亮起的微光、甚至某次她深夜惊醒时,隐约听见的细碎安抚声……原来每一次,都是元宝在悄悄抚平姬元通体内翻涌的魔念。
她望着颈间静静躺着的吊坠,忽然想起姬元通那些看似平静的日子里,偶尔攥紧袖角的隐忍、独处时望着窗外的失神。
原来那不是无端的沉默,而是被妹妹用微弱神魂一次次托住的、即将崩塌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