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浸了院角的老桂,落瓣在青砖上积了薄薄一层,像谁撒了把碎银。
姒妘指尖捻着片半枯的叶,指腹碾过叶脉凸起的纹路,声音轻得像风扫过檐角铜铃:
“你说……元宝会不会觉得,我们要丢下她?”
姬元通刚从廊下提了盏琉璃灯来,暖黄光晕漫过他半垂的眼睫,映得瞳仁里也落了点碎光。
他没直接答,只将灯往她手边送了送,照亮她捏着枯叶的指节:
“下午她还在翻那本星图,说想知道星辰坞的星星是不是比咱们这儿亮。”
姒妘抬眼时,正撞见他眸底的柔和。风卷着桂香漫过来,她忽然想起元宝刚回来那天,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扑进她怀里时,发间还沾着路上的草屑。
“可那不一样,”
她声音低了些:
“那是她自己念叨,咱们主动提,她该以为是……是嫌她碍事了。”
琉璃灯的光在地上晃了晃,姬元通蹲下身,捡起片完整的桂花瓣,指尖转着玩:
“大战的事,瞒不住的。她这几日看咱们议事时皱眉,夜里都悄悄把她那柄小木剑放在枕边了。”
姒妘的心像被什么轻轻蛰了下。
是了,那孩子看着软,心里透亮得很。
她想起今早去给元宝掖被角,看见那柄刻着歪歪扭扭“安”字的木剑,压在枕头底下,剑刃被磨得光溜溜的。
“星辰坞有保护屏障在,还有她念叨了好久的星池,”
姬元通站起身,把灯举高些,照亮院门口那棵元宝亲手栽的小桃树
“咱们不是送她走,是让她去个能安安稳稳看星星、等咱们回来的地方。”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带着些不容置疑的笃定:
“等这阵过去,我们亲自去接她。到时候带她去星池捞星星,去后山摘野果,就像从前那样。”
姒妘望着那棵小桃树,新抽的枝桠上还挂着片未落的叶,在风里轻轻晃。
她忽然伸手,握住姬元通拿灯的手腕,掌心相贴的温度,驱散了夜里的凉。
“嗯,”
她轻轻应着
“就这么跟她说。咱们元宝,最是懂事了。”
风又起,吹得桂花瓣簌簌落,像一场温柔的雨。
琉璃灯的光晕里,两个身影挨得很近,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要对孩子说的话,都焐得暖一些,再暖一些。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小小的身影裹挟着夜风冲了出来,像颗刚从暖炉里滚出来的小团子,带着满身热乎气扑进姬元通怀里。
“哥哥!”
元宝的声音还带着点刚睡醒的糯,小胳膊紧紧圈住他的腰,脸往衣襟上蹭了蹭,带着布料摩擦的沙沙响。
姬元通下意识就屈了膝,稳稳托住她,琉璃灯的光落下来,照见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还没等他开口,小家伙已经挣着滑下来,又颠颠跑到姒妘面前,仰着小脸张开胳膊。
“云朵姐姐。”
她轻轻喊,声音软得像浸了蜜,随即扑进姒妘怀里,小脑袋在她颈窝处蹭了蹭,带起一阵淡淡的乳香混着桂花香。
姒妘的心一软,忙蹲下身搂住她,指尖拂过她微乱的鬓发:
“怎么醒了?是不是我们说话吵到你了?”
元宝摇摇头,小手攥住她的衣襟,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刚才姬元通灯里的光。
“没有,”
她小声说,又抬头看了看姬元通,再转回来盯住姒妘:
“我听见了。”
院里的风忽然停了,桂花瓣悬在半空似的,连琉璃灯的光晕都凝住了。
姒妘和姬元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微怔。
元宝却忽然踮起脚,用手背擦了擦姒妘的脸颊——许是刚才她蹙眉时,鬓角沾了点落桂。
“云朵姐姐,”
她又喊了一声,声音里添了点小大人似的认真:
“星辰坞的星星,真的比这里亮吗?”
姒妘的声音放得极柔,像怕惊扰了夜里的星子:
“星辰坞的房子漂亮得很,是姒妘姐姐亲自看过的。那里的星辰日夜都亮着,不像咱们这儿要等天黑,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还有你总念叨的星池,水里能映出满满一池子星星呢。”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元宝额前的碎发,眼里的郑重几乎要漫出来:
“我还让梦姐姐去那边等着。就是小时候总给我梳辫子、偷偷塞糖吃的那位梦姐姐,她最是细心,你们定会处得像亲姐妹一样。”
元宝的小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角,眼睛眨了眨,看向姒妘
姬元通早已蹲下身,与她平视,眸子里盛着满满的温柔:
“阿姒说得都对。”
他伸出小指,轻轻勾住元宝的小拇指,指腹温软:
“我们拉钩。明天一早会用马车来接你,等这里的事一了,我们立刻就去接你,绝不多待一刻。”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元宝的声音还有点怯,却认认真真跟着念,小拇指用力勾了勾,生怕这约定会被风吹跑似的。
姒妘看着她们交缠的手指,伸手轻轻按在两人手背上,像给这约定盖了个印章:
“姐姐和哥哥一起保证。”
夜风又起,吹得桂花香更浓了些。
元宝忽然松开手,扑进姒妘怀里,又扭头抱了抱姬元通的胳膊,闷闷地说:
“那……我去收拾我的娃娃。”
“好。”
姒妘拍着她的背,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们陪你。”
天刚蒙蒙亮,院门外就传来马车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
姬元通将最后一个捆好的小包袱甩上马车,布包里露出红红的小老虎,是元宝执意要带的。
元宝站在阶前,小身子裹在比她身形大些的素色披风里,风掀起披风边角,像只欲飞的小蝶。
她仰起脸看姬元通,忽然踮起脚,用额头轻轻蹭了蹭他的下巴,带着点孩子气的依赖:
“哥哥要快点来接我。”
“一定。”
姬元通弯腰,将她鬓角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廓。
元宝又转向姒妘,小手攥着她的衣袖晃了晃,没说话,眼睛却亮得像浸了晨露的星子。
姒妘蹲下身,替她理好披风的系带,指尖划过她脸颊时,被她轻轻用手心按住。
“云朵姐姐也要来。”
小家伙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
“嗯。”
姒妘应着,喉间有些发紧,只能用力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逼回去。
梦姐姐从马车上下来,笑着朝元宝伸出手:
“走吧,星池的星星该等急了。”
元宝看看她,又回头望了望姬元通和姒妘,终于攥着小老虎,一步三回头地被扶上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姒妘看见那小小的身影在帘后晃了晃,像在挥手。
姬元通抬手敲了敲车壁,沉声道:
“路上当心。”
马车缓缓动起来,轱辘声渐远,扬起的尘土在晨光里漫成薄薄一层雾。
姒妘站在原地,望着那抹逐渐缩小的车影,直到它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了。
风卷着清晨的凉意扑过来,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襟,才发现方才被元宝按过的地方,还留着一点浅浅的温。
阶前的桂花落了一夜,脚边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像谁落了满地黄粱。
夜露凝在院角的石桌上,映着半轮残月,碎银似的。
姬元通刚将最后一盏灯笼挂上廊檐,转身就见姒妘坐在老桂树下的石凳上,月光漫过她半边侧脸,鬓角的碎发被风拂得轻轻动。
他走过去坐下时,她很自然地往这边靠了靠,肩背抵着他的胳膊,带着点微凉的体温。
“方才收到信息,”
她声音很轻,像落在衣料上的雪:
“元宝到星辰坞了,说梦姐姐给她煮了桂花羹。”
姬元通“嗯”了一声,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襟。
沉默漫了会儿,她忽然抬头,目光撞进他眼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
“这件事,你本不必卷进来的。这是我姒家的事,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他没立刻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月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浅浅的影,像蝶翅停在眼睑。
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声音沉得像浸了蜜:
“你忘了?一个月前,你用本源之力把元宝救回来时,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你把元宝还给我,”
他凑近了些,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清冽的松香:
“就像……剥了我最贴身的铠甲,让我这辈子,都只能护着你了。”
他说得坦诚,甚至带点笨拙的认真,姒妘的脸忽然就热了。
她偏过头想躲,却被他轻轻捏住下巴转回来。
“所以啊,”
他望着她的眼睛,眸子里盛着月,也盛着她
“不是帮你,是我本该如此。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命,我护着;我的终身,自然也该许给你。”
姒妘的睫毛颤了颤,忽然笑出声来,眼角眉梢都染上暖意:
“哪有人这么说终身的,倒像是在说买卖。”
“那你要不要?”
他也笑,眼里的光更亮了些。
她没答,只望着他,月光下,两人的目光缠在一起,像檐角交缠的藤蔓。
他慢慢凑过去,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唇瓣轻轻碰了碰她的。
很轻,像落了片花瓣,却让姒妘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眨了眨眼,看见他耳尖悄悄红了,像被晨光染过的云。
“呆子。”
她低低骂了句,声音却软得像棉花。
他没反驳,只又凑近些,这次的吻比刚才重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珍重。
夜风吹过桂树,落了两瓣花在她发间,他伸手替她拈掉,指尖擦过她的鬓角,两人都笑了,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月还要亮。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桂花瓣落地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