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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鼓山悲焰

闽海怒涛

霜风如刀,割过福州城灰败的脊梁,卷着零星的雪霰,扑打在鼓山嶙峋的山石与森森古木上。涌泉寺那千年飞檐斗拱,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失去了往日的庄严宝相,只余下被战火熏燎过的焦黑痕迹,如同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疤。

山门早已被粗暴地撞开,半扇沉重的木门歪斜地倒在泥雪里,上面残留着清晰的军靴脚印和刺刀劈砍的裂痕。门口,两个裹着厚厚军大衣、呵着白气的日军哨兵,正缩着脖子,百无聊赖地跺着脚,枪口斜指着泥泞的地面。他们身后,那曾经香客如织、梵音缭绕的寺院,此刻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与佛门净土格格不入的气息: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马匹的骚膻味、生肉在火上炙烤的油腻焦糊气,以及一种更深的、属于征服者的粗野喧嚣。

天王殿内,怒目金刚的塑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祂们脚下的香案被掀翻在地,断成几截。取而代之的,是几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粗大的木料被随意丢进火中,噼啪作响,火星四溅。围着篝火的日军士兵,有的正用刺刀挑着抢来的鸡鸭在火上翻烤,油脂滴落,腾起阵阵青烟;有的则摊开抢来的被褥铺在地上,打着肮脏的扑克,粗野的呼喝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角落里,甚至拴着几匹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空气中充斥着马粪的臭味。

一个留着仁丹胡的日军军曹,大概是觉得还不够暖和,搓着冻得发红的手,目光在殿内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角落里堆放的几个巨大的、积满灰尘的樟木箱子上。他走过去,用刺刀粗暴地撬开一个箱盖。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用黄绫包裹的古老经卷!纸张早已泛黄发脆,散发着独特的、混合着墨香与樟脑的悠远气息。

军曹随手抓起一卷,黄绫散开,露出里面工整的宋体经文,墨色如漆,庄严肃穆。他翻看了两下,撇撇嘴,脸上露出轻蔑的嗤笑:“支那的废纸!” 他像丢垃圾一样,将那卷价值连城的古经随手扔进了旁边烧得正旺的篝火堆里!

干燥脆弱的纸张接触到跳跃的火焰,瞬间蜷曲、焦黑,化作一缕青烟,几个墨字在烈焰中徒劳地挣扎了一下,便彻底消失无踪。

“哈哈哈!暖和!暖和!” 旁边的士兵见状,纷纷怪笑起来,争相效仿。他们一拥而上,粗暴地撕扯着包裹经卷的黄绫,将一本本、一卷卷承载着千年智慧与信仰的典籍,如同对待引火的柴草般,毫不吝惜地投入篝火之中!

“烧!都烧了!废物利用!”

“这纸烧起来还挺旺!”

“快,多拿些来!”

狂笑声、催促声、纸张燃烧的哔剥声混杂在一起。火焰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古老的文字,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士兵们因兴奋而扭曲的脸庞,也映照着殿内残破佛像低垂的眼帘。浓烟混合着纸张焚化的灰烬,在肃穆的大殿梁柱间盘旋升腾,如同无数泣血的冤魂。空气里,墨香、樟脑香被浓烈的焦糊味彻底取代。

偏殿的回廊深处,虚云方丈枯瘦的身影如同一截被风蚀的朽木,静静伫立在冰冷的石阶上。他身披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袈裟,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这凛冽的山风吹散。雪霰落在他光洁的头顶和银白的眉须上,凝成细小的冰晶。他双手合十,低垂着眼睑,口中无声地念诵着经文。苍老而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口古井。唯有那微微颤抖的、紧握着念珠的枯槁手指,泄露了内心那足以焚毁灵魂的悲恸与愤怒。

他身后,站着几位同样老迈的僧人,个个面如死灰,眼神绝望。看着大殿方向腾起的黑烟,听着那肆无忌惮的狂笑和经卷燃烧的哀鸣,有的老僧已经忍不住,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方丈…《毗卢藏》…《毗卢藏》还在藏经阁…” 一个年轻些的沙弥,声音带着哭腔,踉跄着跑来,扑倒在虚云脚下,“他们…他们抬着斧头往藏经阁去了!”

虚云方丈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停顿。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藏经阁的方向。那双阅尽沧桑、本该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地火在奔涌,在燃烧!他缓缓松开合十的双手,枯瘦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没有说话,只是整了整身上破旧的袈裟,拂去眉须上的冰屑,然后,迈开了脚步。他的步伐异常沉稳,踏在冰冷的、沾着泥雪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一步一步,走向那吞噬佛门至宝的魔窟——天王殿。

当他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天王殿那被烟火熏黑的巨大门槛时,殿内的喧嚣竟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那些围着火堆烤火、狂笑的日军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带着几分诧异和玩味,望向这个突然闯入的、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老和尚。

虚云方丈的目光,没有看那些士兵,也没有看那些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的经卷。他的目光,径直穿透了弥漫的烟雾,落在了大殿正中央,那堆燃烧得最旺的篝火上。火焰跳跃着,扭曲着空气,仿佛地狱张开的巨口。

他双手合十,对着那跳跃的火焰,对着那被玷污的殿堂,对着殿外苍茫的鼓山,深深地、深深地躬身一礼。动作缓慢而庄重,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与悲悯。直起身时,他那双沉寂的眼眸里,最后一丝波澜也平息了,只剩下一种看透生死的、冰冷的澄澈。

“八嘎!老和尚!滚开!” 那个仁丹胡军曹反应过来,觉得受到了冒犯,拔出腰间的王八盒子,指着虚云,厉声呵斥。

虚云方丈恍若未闻。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步履依旧沉稳,向着偏殿通往藏经阁的回廊走去。他的背影在浓烟与火光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倔强,像一根即将投入烈焰的、宁折不弯的枯枝。

藏经阁厚重的木门已被劈开,歪斜地挂在门框上。几个日军士兵正兴高采烈地将里面最后几个沉重的樟木箱子往外拖拽。其中一个箱子被粗暴地摔在地上,箱盖裂开,露出里面用深紫色锦缎包裹、装帧极其精美的经函。函套上,“毗卢藏”三个泥金楷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庄严而悲凉的光泽。

“好东西!这盒子漂亮!”一个士兵嬉笑着去扯那紫色的锦缎。

虚云方丈的脚步停在藏经阁门口。他平静地看着那些士兵如同鬣狗分食般争抢着经函外的锦缎,看着他们随手将那些无价的经卷像丢垃圾一样散落在地。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其中一个被打开的紫檀木经函上。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用金线装裱、封面以泥金绘制着精美曼荼罗图案的经卷。那是《毗卢藏》中最核心、最珍贵的部分之一。

他缓缓地走过去,枯瘦的身躯在粗野的士兵面前显得那么脆弱。士兵们愣了一下,随即发出嘲弄的哄笑,并没有阻止,似乎想看看这老和尚要做什么。

虚云方丈在经函前停下,再次深深合十一礼。然后,他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伸出枯枝般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承载着无上智慧的《毗卢藏》核心经卷,从散乱的经书中捧了出来。冰冷的紫檀木函套和温润的纸质触感,通过指尖传来,仿佛连接着千年的法脉。他珍而重之地将经卷紧紧抱在怀中,用那件破旧的袈裟,将它牢牢护住。

“老东西!放下!” 仁丹胡军曹带着几个士兵追了过来,看到虚云怀中的经卷,厉声喝道。

虚云方丈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军曹和他手中黑洞洞的枪口,最终,落在了天王殿方向那依旧在升腾的黑烟上。他的嘴角,竟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一个解脱般的微笑,又似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没有放下经卷,也没有回答。他抱着那卷《毗卢藏》,如同抱着此生唯一的信仰与魂魄,挺直了那枯瘦的脊梁,一步一步,在日军士兵错愕、恼怒的目光注视下,重新走回了天王殿。

殿内的篝火依旧烧得正旺,吞噬着佛门典籍的火焰发出满足的噼啪声。

虚云方丈在距离中央那堆最炽热火焰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残破的佛像,扫过狞笑的士兵,扫过殿外灰蒙蒙的天空和飘落的雪霰。最后,他低下头,无比珍重地看了一眼怀中那卷在火光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毗卢藏》。他的眼神温柔而悲悯,仿佛在与一位挚友诀别。

“方丈——!” 追到殿门口的几个老僧和沙弥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想要冲进来,却被日军士兵冰冷的刺刀死死拦住。

仁丹胡军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厉声吼道:“拦住他!”

但已经太迟了。

虚云方丈猛地抬起头!那双一直平静如古井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足以刺破这污浊黑暗的、金刚怒目般的神光!那是一种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恐惧、燃烧着所有信仰与愤怒的终极火焰!

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任何呵斥与威胁。他双手将怀中那卷《毗卢藏》高高举起,如同捧起一颗燃烧的心脏!然后,在所有日军士兵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僧众们肝肠寸断的哭喊声中,在漫天飞舞的雪霰与升腾的经卷灰烬之间——

这位枯瘦如柴的老僧,身披着破旧却洁净的袈裟,怀抱着佛门至宝,口中发出一声穿云裂帛、蕴含着无尽悲愤与解脱的佛号:

**“阿——弥——陀——佛——!!!”**

佛号声如同惊雷,在烟熏火燎的大殿中轰然炸响,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下一个瞬间,他义无反顾,决绝如虹,朝着那堆吞噬了无数经卷、跳跃着最炽热最贪婪火焰的篝火,纵身一跃!

枯瘦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又似陨落的星辰,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没入了那一片刺目的赤红之中!

“轰——!”

火焰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猛地向上窜起数尺之高!炽热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缠绕、吞噬着那枯瘦的躯体与那卷无价的经书!袈裟瞬间化作飞舞的黑色蝴蝶,皮肉在高温下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殿内所有的日军士兵,脸上的狞笑、戏谑、凶狠,瞬间被一种无法理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骇与恐惧所取代!他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团在火焰中剧烈扭动、最终归于静止的人形烈焰!看着那卷在烈火中迅速焦黑、蜷曲、化为点点飞灰的《毗卢藏》!那火焰仿佛不是烧在老和尚身上,而是直接灼烧着他们的灵魂!一种巨大的、源于对未知力量和对纯粹精神毁灭的恐惧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些刚刚还在肆意践踏的征服者!

“不——!”殿门口,被刺刀拦住的僧众们发出了惨绝人寰的恸哭,纷纷跪倒在地,以头抢地!

**山道·望远镜后**

距离涌泉寺数里之外,一处被枯黄茅草覆盖的山梁上。陈启山带着仅存的几个弟兄,正利用地形艰难地摆脱一股日军的追咬。

“连长!快看!鼓山!” 一个眼尖的士兵突然指着涌泉寺方向惊呼。

陈启山猛地回头,举起胸前的望远镜。

视野里,涌泉寺天王殿方向,一股比之前更浓、更黑、翻滚着诡异暗红色的烟柱,如同一条狰狞的黑龙,带着某种不祥的意味,冲天而起!那烟柱的形状,那腾起的高度…绝非仅仅是焚烧经卷所能产生!

望远镜的视野微微颤抖着。陈启山死死盯着那翻滚的浓烟,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悲怆,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仿佛能穿透这数里的距离,看到那火焰中挺立的枯瘦身影,看到那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的千年文脉!

他缓缓放下望远镜,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映照着远方那如同地狱图腾般的烟柱。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喉咙里堵着什么,让他无法呼吸。最终,他猛地转身,对着福州城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

**“走!”**

那冲天而起的悲怆烟柱,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的问号,烙印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也烙印在每一个望向鼓山的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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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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