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像一头被重创的巨兽,在日军的铁蹄下艰难喘息。膏药旗插遍了城楼和要津,巡逻队的皮靴声日复一日地碾过青石板路,碾碎残存的生机。表面的死寂下,仇恨如同榕树的根系,在黑暗的土壤里无声蔓延、缠绕、积蓄力量。
南后街,三坊七巷深处。光禄坊与文儒坊交界的拐角,一株不知历经几百载风雨的老榕树,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撑开遮天蔽日的华盖。虬结如龙的根须从粗壮的枝干垂落,深深扎入地面的石板缝隙,又在地表盘绕纠结,形成天然的屏障和座椅。平日里,这里是街坊邻里纳凉、歇脚、闲话桑麻的所在。孩童在根须间嬉戏,老人摇着蒲扇讲古。如今,巷弄空寂,行人稀少,唯有这株老榕,依旧沉默地伫立,根须上积了层薄薄的灰土和枯叶,更显苍凉。
一个穿着灰布长衫、戴着旧毡帽的身影,慢悠悠地踱到榕树下。他看起来像个落魄的教书先生,腋下夹着一卷发黄的旧书,正是叶文谦。他微微佝偻着背,仿佛不堪生活的重压,寻了根粗壮暴露在地表的榕树根,颤巍巍地坐了下来。他掏出那卷书,却没有翻开,只是眯着眼,似乎在躲避并不强烈的冬日阳光,又像是在闭目养神。
他的手指,看似随意地在身下冰凉粗糙的榕树根须上摸索着。指尖的触感细微而专注,拂开浮尘和枯叶,感受着树皮那特有的、历经风霜的坚硬与沟壑。他的心跳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微微加速。就在树根一处凹陷的、被其他根须半掩着的背阴处,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触感——不是树皮的粗糙,而是一种更光滑、更脆硬的感觉,像一层薄薄的、干透了的胶质。
找到了。
叶文谦的手指稳定而轻巧,如同手术刀般精准。指甲的边缘,极其小心地刮过那片异常的区域。几乎感觉不到阻力,一层无色、透明、薄如蝉翼的漆膜,便随着他指甲的动作,悄然卷起、脱落,无声无息地落入他早已虚握着的掌心。
他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用身体挡住可能存在的视线,掌心微微合拢。借着指缝间透入的微弱天光,他看清了漆膜内侧——用极细的针尖蘸着特殊墨水书写的蝇头小楷:
**“西区粮库增哨两班,换岗亥初。东瀛商社后门夜运木箱七,疑军火。”**
情报!简短,致命。叶文谦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股冰冷的火焰点燃。他不动声色地将那片承载着生命重量的漆膜,连同掌心的微汗,一同紧紧攥住,然后缓缓塞进长衫内襟一个特制的暗袋里。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吸入了更沉重的黑暗。他这才拿起膝上的旧书,慢悠悠地翻开一页,枯坐良久,才起身,掸了掸长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夹着书,如同一个真正的失意文人,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幽深的坊巷之中。
这就是“脱壳漆情报树”。一种在榕城沦陷的炼狱中诞生的、脆弱又坚韧的通讯方式。特制的无色漆,涂在特定榕树特定根须的隐秘处,干透后与树皮浑然一体,风吹日晒,数日后便会自然干裂卷翘脱落,如同蛇蜕。情报便写在这即将“脱壳”的漆膜内侧。情报员只需在约定时间“无意”触碰,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风险在于,一旦被日军发现端倪,或者漆膜提前脱落被无关者捡走,便是灭顶之灾。每一次触碰,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 * *
如果说“脱壳漆”是无声的笔谈,那么“井底电台”,则是这座城市在窒息中发出的、微弱却执着的电波心跳。
宫巷深处,一座早已人去楼空、荒废破败的大宅院。院墙倾颓,荒草没膝,雕花的门窗残破不堪,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吱呀声。后院角落,一口废弃多年的石砌古井,井口长满了滑腻的青苔,井绳早已朽断,辘轳只剩下半截残木。井水幽深,倒映着上方一小块灰蒙蒙的天空,散发着阴冷潮湿的寒气。
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巡逻队单调的皮靴声和零星的犬吠。一个黑影如同壁虎般敏捷地翻过残破的后院矮墙,悄无声息地落在荒草丛中。他动作极其熟练,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迅速靠近古井,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从怀中掏出一盘结实的麻绳,绳头牢牢系在井边一截半埋在地下的粗大石桩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绳索另一端快速系在自己腰间,检查了绳结,然后毫不犹豫地双手撑住湿滑冰冷的井沿,身体一缩,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深井!
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他!浑浊的井水没到了胸口,寒气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进骨髓!他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但他没有停顿,借着井壁缝隙透下的微弱天光,摸索到水面下一块略微凹陷的石砖。他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在水下显得异常沉闷。旁边一块半米见方的石壁,竟缓缓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洞口!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淤泥、铁锈和密封油脂的沉闷气息涌了出来。
他毫不犹豫地解开腰间的绳索,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水中,像一尾鱼般灵活地钻进了那个洞口!
里面是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高度仅能让人蜷缩着坐下,宽度不过一臂。冰冷刺骨的井水淹没了他的下半身。绝对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压迫着感官。只有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在这密闭的水下空间里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
他摸索着,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固定在石壁上的一个木匣子——电台。又摸到了旁边一个用多层油布严密包裹的小包——电池和耳机。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僵硬,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异常艰难。他凭借着无数次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颤抖着、却无比精准地连接线路,打开开关。
黑暗中,电台面板上几颗微弱的指示灯亮起,如同黑暗中蛰伏的萤火虫,散发出幽幽的绿光。这微弱的光,映亮了他年轻却布满疲惫与紧张的脸庞——他是地下组织的报务员,代号“夜莺”。
他戴上冰冷的耳机,整个世界瞬间被一片嘈杂的电流“沙沙”声所充斥。他屏住呼吸,极力捕捉着那沙海中的一粒金沙——约定的呼号。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井水的寒意如同无数蠕虫,从脚底、大腿向上侵蚀,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的磕碰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可闻。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对缺氧的恐惧,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突然!
“嘀嘀…嘀嘀嘀…嗒嗒…” 微弱却清晰的电波信号,如同天籁之音,穿透了无尽的噪音,传入他的耳中!
“夜莺”精神猛地一振!冻僵的手指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丝活力,他迅速调整频率,将接收到的密码讯号记录在防水油布上特制的、极其微小的记录纸片上。每一个点划,都如同生命的脉搏!
接收完毕,他立刻开始发送。手指在冰冷的电键上敲击,发出极其微弱、被水体和石壁层层过滤后几乎无法传出的“哒哒”声。他将福州城内日军最新的兵力调动、仓库位置、以及叶文谦刚刚从榕树根上取回的情报,浓缩成最简洁的密码,化作无形的电波,穿透这冰冷厚重的石壁和幽深的井水,射向城外自由的山林!
“夜莺”的每一次敲击,都倾注着全部的精神和意志。寒冷、缺氧、黑暗的压迫,以及随时可能被发现的巨大恐惧,都在这一刻被抛诸脑后。他的全部世界,只剩下指尖下冰冷的电键,和耳机里反馈的确认信号。汗水混合着冰冷的井水,从他的额头滚落。
发送完毕,他迅速关闭电台,拆解线路,将所有设备重新用油布严密包裹,放回原位。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窒息感袭来,冰冷的井水仿佛要冻结他的血液。他不敢再耽搁,摸索着找到石壁上的机关,用力按下。
石壁缓缓滑开,浑浊的井水涌入小室。他憋住最后一口气,像离弦之箭般猛地蹿出洞口,奋力向上浮去!
“哗啦!” 他的头终于冲破水面,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井口上方冰冷但自由的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烈的运动而筛糠般颤抖。他抓住垂在井中的绳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湿透的棉衣沉重如铅,每一次拉扯绳索都耗尽他残存的气力。
当他终于狼狈不堪地翻出井口,瘫倒在冰冷潮湿的荒草丛中时,整个人如同刚从地狱爬回人间。他仰望着井口上方那方狭窄却自由的夜空,剧烈地喘息着,任由冰冷的夜风吹在湿透的身上,带走最后一丝虚假的暖意。每一次成功的发报,都是一次向死而生的泅渡。
* * *
福州的“地下血脉”,不止一条。
靠近南门兜一条不起眼的陋巷深处,有一家小小的裱褙店。门面窄小破旧,挂着“翰墨轩”的褪色招牌。店主是个跛脚的老头,姓秦,沉默寡言,终日佝偻着背在昏暗的店里修补些破旧的年画、对联。
没人知道,这间散发着陈旧浆糊味的小店,是地下组织传递重要文件和微型胶卷的一个关键节点。那些需要转移的机密,被巧妙地隐藏在待裱褙的字画夹层里,或者混在修补用的纸张中。秦老头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浆糊的手,不仅能修复破损的墨宝,更能传递决定生死的讯息。
此刻,叶文谦穿着那件灰布长衫,腋下夹着那个旧书卷,像个主顾般踱进了翰墨轩。店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蒙尘的白炽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晕。秦老头正伏在宽大的裱画案上,借着放大镜,小心翼翼地修补一幅虫蛀了的《钟馗图》。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是用沙哑的嗓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客官随意看。”
叶文谦走到案边,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几幅俗气的花鸟画,最后落在秦老头正在修补的《钟馗图》上。他指着画上钟馗腰间悬挂的一个不起眼的、染着“污渍”的旧葫芦,低声道:“秦师傅,这葫芦上的墨污,能否想法子去了?看着有些碍眼。”
秦老头修补的手微微一顿。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透过老花镜片,看了叶文谦一眼,又低头看了看那葫芦上指甲盖大小的“污渍”。那其实是一个极其微小的标记。
“去污?”秦老头放下手中的细笔,慢吞吞地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蘸了点清水,却没有立刻去擦,而是用布角极其隐蔽地在画案边缘一个不起眼的木纹凸起处按了一下。只听极其轻微的“嗒”一声,裱画案侧面一块活动的木板弹开了一条细缝。
秦老头这才拿起软布,作势在葫芦的“污渍”处轻轻擦拭了几下,同时用身体挡住叶文谦的视线,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从那木板缝隙里抽出一个卷得比香烟还细的、用油纸密封的微型胶卷,借着擦拭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叶文谦垂在身侧、虚握着的掌心里!
“好了,客官您看。”秦老头收回手,声音依旧沙哑平淡。
叶文谦掌心一沉,瞬间将那微小的胶卷攥紧。他面上不动声色,点点头:“嗯,干净多了。有劳秦师傅。” 他随手在案上放下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面额不大的钞票,像是付了微不足道的装裱费,然后夹着旧书卷,转身离开了裱褙店,身影很快消失在陋巷昏暗的光影里。
秦老头看着叶文谦消失的方向,浑浊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他默默收起那张钞票,关上画案侧面的暗格,重新拿起细笔,俯身继续修补那幅狰狞的钟馗,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证明着这平静表象下的暗流汹涌。
* * *
慰安所,那间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大囚室。
林秀娘蜷缩在冰冷的榻榻米角落,像一只受伤后本能缩进壳里的蜗牛。身体无处不在的疼痛,尤其是下身的撕裂感,依旧火辣辣地灼烧着她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耻辱的记忆。女教师咬断日军喉咙后凝固的“报仇”口型,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烤着她的灵魂,带来尖锐的痛苦,也带来一种支撑她活下去的、冰冷的恨意。
午饭时间,那个沉默寡言的杂役阿福,拎着一个散发着馊味的木桶进来,面无表情地给每个女人分发着少得可怜、几乎全是菜帮子的稀粥。轮到秀娘时,他佝偻着背,动作似乎比平时更慢了一些。他将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重重地放在秀娘面前的地上,浑浊的稀粥溅出几滴。
就在他放下碗、直起身的瞬间,秀娘感觉到一个极其微小的、硬硬的东西,随着他收手的动作,被飞快地塞进了她蜷缩在身下的手掌心里!
秀娘的心脏猛地一跳!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到了头顶!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惊叫出来,却死死咬住了下唇,将所有的惊骇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她保持着蜷缩低头的姿势,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唯有握着那东西的手心瞬间沁满了冷汗。
阿福像什么都没发生,拎着桶,麻木地走向下一个女人。
直到阿福离开,囚室的纸拉门再次关上,陷入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昏暗,秀娘才敢极其缓慢地、借着身体的掩护,将紧握的拳头移到眼前。她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被捏得有些变形的蜡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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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