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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船厂的挽歌

闽海怒涛

1941年9月,初秋的风掠过闽江口,带着咸腥与硝烟混合的苦涩。福州城在短暂而惨烈的拉锯后,终于迎来了名义上的“光复”。然而,这座伤痕累累的古城并未喘息,硝烟只是从城内弥漫到了它的工业命脉——马尾。

炮声沉闷地在江岸线上滚动,如同巨兽垂死的喘息。马尾船厂方向,浓黑的烟柱翻滚升腾,遮蔽了天空。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硫磺味、焦糊的木头味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陈启山趴在距离船厂核心区不到五百米的一道废弃战壕里,望远镜的视野里,是一片炼狱般的景象。船坞巨大的钢铁骨架扭曲断裂,如同被折断的巨人肋骨。干船坞的闸门被炸得豁开狰狞的大口,浑浊的闽江水正疯狂倒灌。厂房燃着熊熊大火,烈焰舔舐着天空,映照出在废墟间厮杀搏斗的渺小人影。枪声、爆炸声、濒死的惨嚎声、军官嘶哑的吼叫声,混杂成一首死亡交响曲。

他脸上涂满硝烟和泥垢,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望远镜后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三天!整整三天!他所在的这支国军突击队,像一枚烧红的钉子,硬生生楔进了日军在马尾的防御核心,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才终于撕开一道血口,逼近了这象征着中国近代工业心脏的船厂核心区。每一次冲锋,都踏着兄弟们的尸体。每一次推进,都伴随着生命的消逝。他怀中的染血丝帕,早已被汗水和泥土浸透,紧紧贴在心口,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尖锐的刺痛。父亲!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父亲陈厚德!

“连长!C区基本肃清!D区船坞那边还在交火!鬼子在船闸附近修了暗堡,火力很猛!” 满脸血污的传令兵匍匐着爬过来,声音嘶哑。

“D区船坞…”陈启山的心脏猛地一抽。父亲是船厂的总工程师,他的办公室和主要工作区域,就在D区的船体装配车间附近!“集中火力!给我压住暗堡!二排!跟我上!目标,D区装配车间!” 他一把抓起靠在战壕壁上的镜面匣子,嘶吼着跃出战壕,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那片火海与废墟交织的战场。

子弹尖啸着从身边掠过,打在断壁残垣上溅起碎石火星。脚下是滚烫的瓦砾、扭曲的钢筋和不知名的焦黑残骸。陈启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弥漫的硝烟和爆炸的闪光中左冲右突,手中的镜面匣子不断喷吐火舌,将几个依托残骸顽抗的日军士兵撂倒。他身后的士兵紧随其后,用生命开辟着通道。

装配车间巨大的穹顶早已被炸塌了一半,露出狰狞的天空。曾经整齐排列的龙门吊车,此刻如同被巨力扭断脖子的钢铁巨鸟,歪斜地倒伏在地。车间内一片狼藉,散落着破碎的图纸、扭曲的零件和凝固发黑的血迹。几处火头还在顽强地燃烧着,浓烟滚滚。

陈启山踹开半扇扭曲变形的铁门,冲进车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没有!没有父亲的身影!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难道…不!

“找!给我仔细找!每一个角落!” 他厉声嘶吼,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中回荡,带着绝望的颤音。士兵们立刻散开,在瓦砾堆中翻找,踢开残破的机器外壳。

“连长!这边!” 一个士兵在靠近巨大干船坞边缘的角落呼喊。

陈启山疾步冲过去。只见那个士兵指着船坞底部一处新浇筑的水泥墩子。那墩子呈不规则的长方体,约莫一人多高,位置正处于船坞排水泵的关键节点旁。这本是船厂维修时常用的临时设施,但这个墩子却显得异常突兀——它的体积过于庞大,表面粗糙,凝固的水泥颜色也比其他地方深得多,像是仓促间一次性浇筑而成。更诡异的是,它周围散落着一些被踩扁的烟头、空罐头盒,甚至还有几枚黄澄澄的日军弹壳,与船厂废墟的陈旧痕迹格格不入。

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从陈启山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死死盯着那个巨大、粗糙、颜色深暗的水泥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一个可怕的、他不敢想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脑海!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连长,这墩子…有点怪。”士兵也察觉到了异样,用枪托敲了敲水泥墩表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异常结实。

那沉闷的声音,如同丧钟,狠狠敲在陈启山的心上!他猛地扑到水泥墩前,疯了一般用双手在冰冷粗糙的水泥表面摸索、拍打!指尖传来坚硬的触感,冰冷刺骨。他的目光扫过墩子底部边缘,那里似乎有几道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的凸起痕迹,像是…某种挣扎时留下的印痕?

“给我砸开它!!” 陈启山猛地回头,双目赤红,如同滴血!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疯狂!“找东西!撬棍!铁锤!快!!”

士兵们被他狰狞的模样吓住了,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在废墟中翻找。很快,一根沉重的撬棍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号铁锤被递了过来。

陈启山一把夺过铁锤!那沉重的铁器在他手中仿佛轻若无物。他高高抡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水泥墩最厚实的部位,狠狠砸了下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四溅!水泥表面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和几道细微的裂纹。巨大的反震力让陈启山虎口剧痛,手臂发麻。

他不管不顾!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再次抡起铁锤!

“铛!!!”

“铛!!!”

“铛——!!!”

一下!又一下!沉重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陈启山双目圆睁,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混合着泥灰从脸颊滚落。他机械地重复着抡锤、砸下的动作,每一次都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愤怒和绝望都倾泻在这冰冷的水泥之上!

周围的士兵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他们的连长。胡大个子咬着牙,拿起撬棍,找准陈启山砸出的裂缝,用力地插进去,用肩膀死死顶住撬棍,全身的肌肉绷紧!

“连长!再加把劲!” 胡大个子嘶吼着。

陈启山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铁锤再次带着风声砸下!这一次,正砸在撬棍嵌入的裂缝边缘!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一大块水泥终于被砸得崩裂开来,碎块四溅!露出了里面更深层的水泥结构。

陈启山丢掉铁锤,不顾碎块的锋利,扑上去用双手疯狂地扒拉着!指甲瞬间翻卷,鲜血淋漓,但他毫无知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崩裂的缺口!

缺口内部的水泥,颜色似乎更加深暗…隐约间,他好像看到了…一抹深蓝色的布料?!

“啊——!!!” 陈启山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嚎!他像疯了一样,抓起地上的铁锤,更加疯狂地砸向缺口周围的区域!铁锤与水泥碰撞的巨响,混合着他野兽般的咆哮,在车间里疯狂回荡!

“连长!我们来!” 几个士兵再也忍不住,含着泪,抓起能找到的任何重物——扳手、铁管、石块——一起冲上来,对着那坚硬的水泥墩疯狂地砸、撬、凿!

“铛!铛!哗啦!”

“咔嚓!砰!”

“用力啊!”

水泥碎块在重击下不断崩落、飞溅。缺口越来越大。那抹深蓝色的布料越来越清晰…紧接着,是一只从深蓝色袖口中露出的、僵硬的手!那手呈抓握的姿态,手指弯曲,指关节因巨大的痛苦和力量而扭曲变形!更让陈启山魂飞魄散的是——那只手上,赫然戴着一块沾满水泥污垢、却依旧能辨认出款式的旧式怀表!那表链…他认得!那是父亲陈厚德戴了二十多年的旧物!

“爹——!!!” 陈启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足以让天地变色的悲号!他手中的铁锤“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如同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他伸出颤抖的、沾满鲜血和水泥灰的双手,不顾一切地去扒开覆盖在那只手周围的碎块,想要去触碰那只冰冷僵硬的手!

士兵们也都停下了动作,呆立在原地,看着眼前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泪水无声地涌出。

随着碎块的清除,更多的景象暴露出来:深蓝色的中山装衣袖,僵硬的手臂…然后是肩膀…最后,是半张被凝固水泥覆盖、却依旧顽强地侧向一边的脸!

那张脸,陈启山至死也不会忘记!那是父亲陈厚德的脸!曾经儒雅温和的面容,此刻凝固在一种极致的痛苦、愤怒与不屈之中!他的眼睛圆睁着,瞳孔早已涣散,却仿佛依旧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地瞪着天空!嘴巴大张着,像是在发出最后的、无声的控诉!他的身体被扭曲地固定在水泥中,保持着挣扎的姿态,仿佛在浇筑的瞬间,还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挣脱这混凝土的坟墓!

水泥的灰色,凝固的血迹的暗红,父亲脸上痛苦扭曲的惨白,交织成一幅令人窒息的地狱图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陈启山跪在父亲凝固的遗体前,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死死地盯着父亲那圆睁的、充满无尽愤怒与质问的眼睛,那大张的、仿佛在无声呐喊的嘴。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撕裂!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捏碎,痛得无法呼吸。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父亲!那个一辈子与图纸、机器打交道,温和甚至有些木讷的老工程师!那个在战前还絮絮叨叨叮嘱他在军中要小心的老人!此刻,却被浇铸在冰冷的混凝土里,以如此屈辱、如此惨烈的方式,永远地凝固在了他为之奉献一生的船厂废墟之中!仅仅是因为他不愿屈服,不愿为侵略者修复屠杀同胞的机器!

陈启山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沾满血泥的手。他伸向自己胸前那最贴近心脏的衣袋。指尖颤抖着,摸索着,掏出了那块一直贴身珍藏的、妹妹陈白梅的染血丝帕。

白色的丝绸早已被汗水、血渍和泥土浸染得污浊不堪,唯有角落用丝线绣着的“白梅”二字,在满目灰败中依旧刺目惊心。

他握着丝帕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他望着父亲那被水泥覆盖了半边的、凝固着无尽痛苦的脸庞,泪水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硝烟与泥垢,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他喉咙里压抑着野兽般的呜咽,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而剧烈地抽搐。

他伸出手,用那块染着妹妹鲜血、象征着陈家第一个牺牲者的丝帕,无比轻柔、无比珍重地,覆盖在了父亲那半张裸露在水泥之外、圆睁着怒目、凝固着无声呐喊的脸上。

白色的丝帕,沾染着妹妹的血,覆盖着父亲凝固在水泥中的脸。灰黑的水泥,暗红的血迹,刺目的白…构成了一幅凄厉到极致的画面。

陈启山猛地仰起头,对着船厂那被硝烟和烈火熏黑的穹顶,对着马尾港那铅灰色的天空,用尽生命中所有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撕裂长空、饱含着血泪、愤怒与无尽悲怆的咆哮:

**“啊——!!……”

那声音,如同受伤孤狼的终极哀嚎,又似地狱熔岩冲破地壳的怒吼,裹挟着家破人亡的血仇与国破山河的巨恸,在船厂废墟间疯狂回荡,震得断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最终,被远处依旧持续的、零星的枪炮声所吞没。

他跪在父亲的水泥坟冢前,身体因为巨大的悲恸而佝偻下去,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坚硬、沾染着父亲血迹的水泥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如同濒死的野兽,从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那块覆盖着父亲脸庞的染血丝帕,在初秋带着硝烟味的风中,微微颤抖着。

马尾船厂的残骸在燃烧,闽江的水在呜咽。一个儿子,跪在由父亲血肉与不屈浇筑而成的墓碑前。榕城千年的根基,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水泥与血泪的骸骨,刺穿了最深沉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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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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