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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地狱的轨线

闽海怒涛

飞鸾岭,嶙峋的灰黑色山脊如同巨兽裸露的脊椎,从宁德浑浊的海岸线旁猛然拱起,一路向西北的浙地深处蛮横地扎去。它被叫做“岭”,却毫无平缓可言,只有刀劈斧削般的断崖和深不见底的沟壑,沉默地拒绝着一切生灵的靠近。而此刻,这拒绝正被刺刀和皮鞭强行打破。

一条歪歪扭扭、尚未成形的土黄色带子,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正沿着陡峭的山腰艰难地向上攀爬。那是路,是日军口中维系“大东亚圣战”的“战备生命线”。为了这虚幻的命脉,飞鸾岭成了活地狱。

叶文谦踏上这条所谓的“医疗巡查”之路时,浓重的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恶臭混合着山间湿冷的雾气,像一只腐烂的巨手,猛地攥住了他的口鼻,几乎令他窒息。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那个磨损严重的红十字药箱,这单薄的标记是他此刻唯一的护身符,来自他勉强维持的教会医生身份,以及地下组织辗转弄来的、日军勉强默许的通行文件。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胃剧烈地抽搐起来。数千人影——更准确地说,是数千个勉强能被称作“人”的移动轮廓——在陡峭的山坡上蠕动。他们几乎不分男女老少,褴褛的衣衫早已被泥浆、汗水和血污浸透,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老人佝偻的脊背如同风化的岩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妇女枯草般的头发黏在凹陷的脸颊上,她们背上甚至捆着饿得连哭都发不出声的婴儿;半大的孩子瘦得像芦苇杆,却扛着对他们而言过于巨大的石块,膝盖在碎石路上颤抖。刺骨的寒风卷过山谷,带着尖锐的呼啸,轻易穿透他们身上那层可怜的破布。监工日军和伪军的叱骂声、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是这片死亡之地上唯一刺耳的“秩序”。

一个瘦小的身影就在叶文谦前方不远处的陡坡上搬运碎石。那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松散的泥土里,身体摇晃得像狂风中的残烛。突然,他脚下一滑,连人带筐向后仰倒。没有惊呼,只有石块滚落的闷响。那小小的身体如同一个沉重的破麻袋,翻滚着,被嶙峋的岩石无情地撞击,最后消失在下方被浓雾笼罩的深涧。整个过程快得令人心悸,监工冷漠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孩子消失的地方多停留一秒,鞭子已经抽向了旁边另一个因惊骇而动作稍缓的劳工背上。

叶文谦的手指死死抠进了药箱粗糙的帆布里,指甲几乎要折断。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走向不远处一个用油布和树枝勉强搭起的窝棚——那是日军允许设立的、形同虚设的“医疗点”。

窝棚里挤满了呻吟的人。浑浊的空气里,除了外面传来的臭气,更多了伤口腐烂的甜腥味和绝望的气息。一个老人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浑身滚烫,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叶文谦蹲下,小心地揭开他腿上被污血浸透的破布条。伤口深可见骨,边缘发黑溃烂,蛆虫在腐肉里蠕动。他拿出消毒药水(所剩无几)和干净的纱布(同样稀缺),开始清理。每一次触碰都让老人身体剧烈地抽搐,但他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窝棚顶漏下的微光。

“医生……叶医生……”旁边一个稍微清醒些的中年劳工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没用的……救不了的……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早死……早超生……”

叶文谦的手顿住了。类似的场景他每天都在经历,但每一次,那沉重的无力感都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几乎要将他的意志压垮。他只能沉默地包扎,挤出一点珍贵的磺胺粉末撒上去——这杯水车薪的药物,又能改变什么呢?

然而,几天下来,一种新的、更加诡异的现象攫住了叶文谦作为医生的敏锐神经。一些劳工,特别是那些被指派到最危险地段进行爆破、开凿坚硬岩壁或背负最沉重物资的人,他们的状态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燃烧生命般的亢奋。瞳孔异常地放大,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们能不知疲倦地连续劳作数小时,仿佛感觉不到饥饿、寒冷和伤痛,动作快得近乎疯狂,嘴里有时会发出毫无意义的、神经质的咕哝或短促的笑声。监工似乎也默许甚至鼓励这种状态,会额外给这些人一点点发馊的饭团。

但这种“活力”如同昙花一现。往往几小时,最多一天之后,这些人就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筋骨和灵魂。前一秒还在奋力挥锤,下一秒就可能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口吐白沫,皮肤迅速失去血色,变得冰冷灰败。他们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衰竭、昏迷,然后死亡。死状极其可怖,眼珠暴突,四肢扭曲,仿佛死前经历了巨大的痛苦。

这不寻常!叶文谦的心沉了下去。作为医生,他见过无数因饥饿、疲劳、疾病导致的死亡,但这种急速的、伴随着亢奋期后猝然衰竭的模式,绝非自然原因能解释。它透着一股人工的、邪恶的刻意。

机会在一个飘着冻雨的黄昏降临。一个负责在悬崖边打炮眼的壮年劳工,在连续疯狂凿击岩壁数小时后,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监工骂骂咧咧地踢了他两脚,见他毫无反应,便不耐烦地挥手让两个劳工把他拖到窝棚后面等死的“尸堆”去。叶文谦立刻跟了过去。那人还没完全断气,身体间歇性地剧烈痉挛,瞳孔散大,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嘶鸣。叶文谦假装检查,迅速翻动他单薄的衣物。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手指在对方裤腰内侧一个极其隐秘的补丁里,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小物件。

他飞快地将其攥入手心,藏进袖口。那是一支用过的玻璃注射器,针头已经弯曲,筒壁上残留着几滴几近干涸的、浑浊的液体。更让他心惊的是,在注射器旁边,还裹着一小片油纸,里面沾着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结晶状的白色粉末。

窝棚里昏黄的油灯摇曳不定。叶文谦背对着入口,用身体挡住微光。他颤抖着从药箱最底层摸出自己带来的简易显微镜(这是他坚持携带的、近乎偏执的习惯),又取出一小片干净的载玻片。他用蒸馏水小心地稀释了注射器内壁上刮下的一点残留物,又沾取了油纸上那点细微的粉末。冰冷的空气似乎凝结了,只有他急促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

他将载玻片凑到显微镜目镜前,调整焦距。昏黄的视野里,那些细微的晶体呈现出尖锐、棱角分明的形态。他深吸一口气,打开随身携带的一本破旧的德文医学手册——那是他离开鼓浪屿时带走的少数几件个人物品之一,翻到标注着中枢神经兴奋剂的那几页。手指划过冰冷的纸张,停留在甲基苯丙胺(Methamphetamine)的结构图和理化性质描述上。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显微镜下的晶体形态,再对照手册上的图示和描述:无色结晶或白色结晶性粉末……中枢神经强烈兴奋剂……滥用可导致精神错乱、攻击性行为、极度亢奋后衰竭、器官功能急性损伤乃至猝死……

窗外,寒风裹着冻雨,猛烈地抽打着窝棚单薄的油布,发出凄厉的呜咽。叶文谦的手再也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汗珠瞬间浸透了他的鬓角和后背。

“觉醒剂……”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仿佛被这个名字烫伤。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手册上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此刻都化作了眼前那些在亢奋中疯狂劳作、又在绝望中痛苦死去的同胞扭曲的面容!这不是意外,不是疾病,这是谋杀!是系统性的、用现代化学武器对生命进行的彻底榨取和毁灭!

他猛地合上手册,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目光投向窝棚外那片被黑暗和浓雾吞噬的、如同巨兽食道般的盘山路。蜿蜒的土黄色带子,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一条正在蠕动、分泌着致命毒液的巨大毒蛇!那些被丢弃在冰冷山涧里的空注射器,那些沾着白色粉末的罪恶针尖,那些在亢奋中燃尽生命最后一丝光亮的眼睛……这一切碎片,都在他脑中轰鸣着拼凑出完整而狰狞的图景。

“觉醒剂……”叶文谦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极度的愤怒和巨大的恐惧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揭露?他拿什么揭露?一旦被日军察觉他知道真相,整个工地的劳工都可能被立即灭口!不揭露?难道眼睁睁看着这些被蒙在鼓里的同胞,在毒品的驱使下,像燃料一样被投入这地狱熔炉,直到烧成灰烬?医生的天职在呐喊,而残酷的现实却像冰冷的绞索,勒得他喘不过气。

油灯的火苗疯狂地跳动了一下,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投下深重的、摇曳不定的阴影。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和一支短得可怜的铅笔。手指因为寒冷和内心的剧烈冲突而僵硬得不听使唤。他翻开本子,借着昏暗的光线,用尽全身力气,在空白的一页上,重重地、几乎要划破纸背地写下三个字:

**地狱之门!**

铅笔芯“啪”地一声折断了。飞鸾岭的风,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和无尽的悲鸣,穿过窝棚的缝隙,发出悠长而凄厉的呜咽,仿佛地狱之门真的在黑暗中缓缓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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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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