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东北的山,是沉默的堡垒,也是噬人的迷宫。
层峦叠嶂,仿佛造物主随意揉皱又丢弃的巨幅青黛色宣纸。原始森林如同厚重的绒毯覆盖其上,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即使在正午,林间也弥漫着一种幽深潮湿的晦暗。嶙峋的怪石从陡峭的山坡上探出头来,如同巨兽的獠牙。山涧在看不见的谷底咆哮,水声被密林层层过滤,变成一种永不停歇的、低沉而危险的背景音。风穿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啸叫,卷起腐烂落叶和泥土特有的腥甜气息,扑打在人的脸上,冰冷而粘腻。
这里,是日占区统治触角难以深入的地方,也是游击队生存和抗争的血脉之地。
林秀娘靠在一棵巨大的、树皮虬结如龙鳞的古松树干上,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腐殖质和松脂清冽的冰冷空气。身上的粗布棉袄早已被荆棘划破多处,露出里面絮着的、早已板结发硬的棉絮,但比起在福州慰安所那噩梦般的日子,这带着山林气息的寒冷,反而让她感到一种近乎奢侈的清醒与活着的感觉。
几个月前,游击队像幽灵般渗入那座人间地狱,将她从行尸走肉的状态里硬生生拖拽出来。身体上的创伤在草药的苦涩和同伴小心翼翼的照料下缓慢愈合,但灵魂深处那道被反复撕裂、烙上耻辱印记的伤口,却日夜灼烧着她。无数个夜晚,她在简陋的草铺上惊醒,黑暗中仿佛又听见那些野兽般的喘息、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腥臊,指尖残留着挣扎时抠进敌人皮肉里的触感。仇恨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她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秀娘姐,给。”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是游击队里的小通信员水生,才十五岁,瘦得像根竹竿,眼神却异常机警。他递过来一个烤得焦黑、勉强能看出是地瓜的东西。
秀娘睁开眼,接过地瓜,掰开一半递还给水生。“吃吧,长身体。”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是那次在慰安所里嘶喊过度留下的后遗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水生咧嘴笑了笑,没推辞,狼吞虎咽地啃起来。秀娘小口地吃着温热的、带着炭火香气的薯肉,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临时营地。几顶用油布和树枝搭成的窝棚巧妙地隐藏在岩石和藤蔓后面,几乎与山体融为一体。几个游击队员正沉默地擦拭着为数不多的几杆老套筒和土铳,动作熟练而专注。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队员正用磨石小心翼翼地打磨着几把砍柴刀的刃口,寒光在幽暗中一闪而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紧张和等待。
脚步声传来,是队长赵大勇。他四十出头,身材敦实得像块山岩,脸上刻着风霜和一道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的狰狞刀疤,那是早年矿上反抗工头留下的印记。他手里捏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眼神锐利如鹰。
“有活干了!”赵大勇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所有队员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刚接到的‘山里’(指上级)急报,”赵大勇展开纸条,“鬼子从台湾基隆港运来一批高纯度的‘黑土’(指鸦片),数量不小,用麻袋装着,混在普通山货和日用品里,由一小队鬼子和一个排的伪军押送,正从宁德方向,走‘鬼见愁’那条老路,打算经我们这片的‘一线天’峡谷,秘密运往福州!”
“妈的!又是这断子绝孙的毒玩意!”老队员狠狠啐了一口,手里的砍柴刀重重顿在地上。
“这‘黑土’到了福州,就是鬼子手里杀人的刀!换成枪炮子弹,打在我们同胞身上!”赵大勇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山里命令,不惜代价,截下它!毁了它!绝不能让这毒资流到前线!”
“队长,怎么打?‘一线天’那地方,两边崖壁陡得跟刀切似的,中间窄得只能过两人一马,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可也是绝地!我们冲下去容易,鬼子机枪一架,那就是个活棺材!”一个精悍的队员皱眉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赵大勇,也下意识地扫过林秀娘。几个月来,这个沉默寡言、眼神却冷得像冰的渔村姑娘,凭着对沿海地形的惊人熟悉、对潮汐风向的敏锐直觉,以及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已经赢得了大家的信任。特别是她总能找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土办法”解决难题。
赵大勇的目光也落在秀娘身上:“秀娘,你是海边长大的,脑子活。这火攻的法子,你昨天提了一嘴,说用‘油’?这荒山野岭的,哪来那么多油?烧山?那可不行,烧起来我们自己都跑不了。”
秀娘咽下最后一口地瓜,站直了身体。她的身形在宽大的破棉袄下依然显得有些单薄,但背脊挺得笔直。她走到篝火旁,拿起一根燃烧的树枝,指向营地角落堆放着的几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大陶瓮。
“桐油。”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海边人特有的那种斩钉截铁,“闽东北山坳里,多的是野桐树。前些日子,我让水生他们几个,按我说的法子,去附近几个废了的榨油坊旧址,刮了地皮,又找山民换了些陈年的存货。”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桐油,遇火就着,烧起来像胶一样黏,水都泼不灭。沾上一点,就能烧透皮肉。我们海边修船补网,最怕它起火。”
赵大勇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有把握?”
“有。”秀娘点头,眼神里没有任何犹豫,“‘一线天’我去探过路,最窄的那段,崖顶离下面通道也就四五丈高,两边都是光秃秃的石壁,寸草不生。鬼子运货,必定是骡马驮着重物走在中间。我们提前上去,把桐油倒下去,像下雨一样淋他们个透!然后,点火。”
她手中的树枝猛地插进篝火堆里,溅起一片火星:“烧!连人带货,一起烧干净!”
计划迅速敲定。赵大勇负责带主力在峡谷出口隐蔽,负责截杀侥幸冲过火海和堵住退路的敌人。秀娘则亲自带领水生和另外三名身手敏捷、熟悉攀爬的队员,携带沉重的桐油瓮,提前一天秘密潜入“一线天”峡谷上方的预定位置。
攀爬的过程是无声的搏命。近乎垂直的崖壁上,只有嶙峋的怪石和偶尔从石缝里顽强伸出的荆棘可供借力。冰冷的山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沉重的陶瓮用绳索捆在背上,每一次向上挪动都异常艰难,绳索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秀娘咬着牙,手指抠进冰冷的石缝,指甲劈裂渗出血也浑然不觉。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烧!烧光那些害人的东西!烧死那些畜生!父亲漂回定海湾那肿胀发白的脸,福州书院女教师咬断敌喉时喷溅的鲜血,慰安所里无尽的黑暗……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化作支撑她向上攀爬的每一寸力量。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抵达了预伏点。这是一块位于崖顶向内凹陷的巨石平台,下方十几米,就是狭窄得如同被巨斧劈开的“一线天”通道。平台边缘散落着一些风化严重的碎石。
时间在冰冷的等待中流逝。林间的湿气凝结成露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裳。秀娘伏在冰冷的岩石上,脸颊贴着粗糙的石面,像一头蛰伏的母豹,死死盯着下方那条蜿蜒的、被晨光微微勾勒出轮廓的死亡通道。
————
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