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冬天,是浸在骨髓里的湿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鳞次栉比的马头墙和断裂的电线上,吝啬地筛下一点惨淡的天光。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带着闽江特有的、混合了淤泥、水腥和城市废墟散发的、若有若无的焦糊与腐败气息。这气息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坠在肺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第二次沦陷的榕城,像一只被折断了脊梁、拔光了羽毛的巨鸟,在刺刀和膏药旗的阴影下,沉重而绝望地喘息。街巷空旷得吓人,残留的墙壁上布满了弹孔和焦黑的轰炸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行人稀少,个个步履匆匆,头埋得很低,眼神躲闪,如同惊弓之鸟。偶尔有日军的摩托或卡车轰鸣着碾过破碎的青石板路,卷起呛人的尘土,那声音如同丧钟,敲打在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心上。
在这片死寂的废墟深处,在仓前山一处被炮火削去半边的、不起眼的旧洋行仓库的地下室里,陈启山正借着唯一一盏用墨水瓶改制的、豆大的煤油灯光,仔细地擦拭着一支老旧的勃朗宁手枪。昏黄摇曳的光线,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映在潮湿斑驳的砖墙上,那影子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微微晃动,如同他此刻紧绷的心弦。
这里,是代号“磐石”的福州地下抵抗组织的心脏。空气里弥漫着霉味、机油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紧张。角落里堆放着几箱用油布包裹的炸药和雷管,墙上钉着一张手绘的、布满标记的福州城区详图。几个和他一样神色疲惫却眼神锐利的同志,正低声交换着情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头顶那无形的、无处不在的恐惧。
陈启山的手指稳定而有力,黄铜的子弹被一颗颗擦亮,再压入弹匣,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带着残兵在厦门街头浴血巷战的国军连长。军装早已脱下,换上了本地人常穿的灰布棉袄,脸上刻意蓄起了杂乱的胡茬,眼神深处沉淀着一种经历过生死、看透了黑暗的沉静与疲惫。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眸中,那瞬间闪过的鹰隼般的锐利,才依稀可见昔日军人的锋芒。
“老陈,”一个代号“铁匠”的同志凑近,声音沙哑,“岳峰刑场那边……消息确定了。冬至那天,下午三点。名单……有老吴。”
“铁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吴,吴志远,不仅是地下党负责闽北交通线的核心骨干,更是陈启山当年在国军时的老部下,在厦门突围时救过他的命。是过命的交情。
陈启山擦枪的动作顿住了。煤油灯的火苗在他瞳孔深处猛地跳跃了一下,映出瞬间的惊涛骇浪。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铁匠”:“多少人?”
“连同老吴在内,三十七个。都是硬骨头,在里面没吐过一个字。”铁匠的拳头攥紧了,“鬼子要在冬至那天‘杀一儆百’,用活埋……就在岳峰,那片乱葬岗旁边新挖的大坑。”
活埋。陈启山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他仿佛能听到泥土倾泻而下,一点点淹没口鼻的窒息感。老吴那张总是带着点戏谑、关键时刻却无比可靠的脸,在眼前晃动。
“佐藤这条疯狗!”“铁匠”低声咒骂着新上任的日军宪兵队长,“他扬言要在地下党的心窝子里插一刀!”
“冬至……冬至……”陈启山喃喃重复着这个字眼。闽地风俗,冬至大如年,是祭祖团圆的日子。佐藤选在这一天,其心可诛!这是对这座城市、对这个民族最后尊严的极致践踏!一股混杂着愤怒、悲怆和巨大责任感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猛烈地燃烧起来。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营救?那是虎口拔牙!岳峰刑场地势开阔,易守难攻,佐藤必然布下重兵!这很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整个组织都可能因此覆灭!
可老吴……还有那三十六个宁死不屈的同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活活闷死在冰冷的泥土里?听着他们在冬至日的寒风中绝望地窒息?老吴救过他的命,现在,轮到他了。更重要的,老吴掌握着通往闽北游击区、维系着地下生命线的绝密情报!这情报一旦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
情感与理智,责任与风险,在陈启山脑中激烈地绞杀。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腮线滑落。他闭上眼,厦门巷战的血火,妹妹白梅投井前绝望的眼神,父亲在船坞水泥中凝固的身影……无数张脸孔在黑暗中闪现。最终,所有的声音都汇成一个:不能放弃!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准备行动。”陈启山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救老吴,能救一个是一个。但计划必须周密,只动精干人手,目标明确,行动必须快!得手后立刻分散撤离,绝不能恋战!”
“磐石……这太冒险了!”另一个同志忍不住出声。
“我知道。”陈启山打断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张凝重而忧虑的脸,“但有些险,必须冒。有些血,不能白流。准备吧。”
计划在争分夺秒中制定:利用刑场附近复杂的地形和几处废弃的砖窑、坟茔作为掩护;在敌人押送队伍进入预定位置时,由狙击手(仅有一名,枪法最好)率先打掉日军机枪手;爆破组(仅两人)用土制炸弹制造混乱,阻断增援;陈启山亲自带领最精锐的突击组(四人)直扑刑场大坑,救人!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个环节都容不得半点差错。
冬至日,如期而至。天,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刺骨的寒风卷着细碎的冰粒子,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岳峰刑场,一片开阔的荒地,杂草早已枯黄倒伏。一个巨大的、新挖掘出的土坑狰狞地敞着口,像大地张开的一张等待吞噬生命的巨嘴。坑边堆着高高的、湿冷的泥土。四周,荷枪实弹的日军宪兵和伪军如临大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冰冷的刺刀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着寒芒。几挺歪把子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冷酷地指向各个可能来犯的方向。新任宪兵队长佐藤健一郎,一个身材矮壮、眼神阴鸷如秃鹫的中年男人,穿着笔挺的军大衣,挎着军刀,站在刑场边缘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嘴角噙着一丝残忍而期待的冷笑。
呜咽的寒风中,被反绑双手、衣衫褴褛的战俘们被粗暴地驱赶着,走向那个象征着死亡的深坑。他们大多遍体鳞伤,步履蹒跚,但头颅却倔强地昂着。老吴走在中间,脸上带着几道新鲜的鞭痕,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周围森严的戒备,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决绝。
陈启山和他的突击组,如同几片枯叶,早已潜伏在刑场边缘一堵半塌的砖墙后。冰冷的砖石紧贴着他们的身体,寒意直透骨髓。陈启山透过砖墙的缝隙,死死盯着刑场中央,看着老吴一步步走向深坑。他握枪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成败,就在须臾之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冰冷而窒息。
突然!
刑场入口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不协调的汽车喇叭声!紧接着,是几声突兀的、零星的枪响!
陈启山的心猛地一沉!不对!这不是约定的信号!太早了!位置也不对!
“有埋伏!撤!快撤!”一个负责外围警戒的同志发出凄厉的警告,声音瞬间被更密集的枪声淹没!
中计了!
几乎在警告响起的同时,刑场四周那些原本看似“正常”的废弃砖窑、坟包后面,猛地冒出无数日军士兵!黑洞洞的枪口喷射出致命的火舌!交叉火力网瞬间形成!预先埋伏的狙击点被猛烈的火力覆盖!爆破组还没来得及靠近预定位置,就被侧面射来的子弹击中!
“磐石!是陷阱!快走!”砖墙另一侧,“铁匠”嘶吼着,猛地推开陈启山,自己却被一串机枪子弹扫中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破旧的棉袄,身体重重倒下。
“铁匠——!”陈启山目眦欲裂!
完了!一切都完了!精心准备的营救,从一开始就在敌人的算计之中!那几声枪响和汽车喇叭,分明是敌人故意制造的混乱,逼他们提前暴露!佐藤这条毒蛇!
“队长!走啊!”身边仅存的队员死死拉住几乎要冲出去的陈启山。
走?往哪里走?四面八方都是枪声,都是敌人!老吴他们……还有倒下的同志们……
就在这绝望的瞬间,陈启山的目光越过纷飞的子弹和硝烟,看到了刑场中央。老吴似乎也明白了局势,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混乱,精准地捕捉到了陈启山藏身的断墙方向!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焦急和警告!他用力地、幅度极小地摇着头,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嘶吼:“走!别管我!”
紧接着,老吴突然用尽全身力气,用嘶哑的闽语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声音在枪林弹雨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震撼!
“八嘎!”佐藤暴怒的吼声响起。
枪声更加密集!更多的同志在突围中倒下。
不能再犹豫了!每多一秒,就会有更多同志牺牲!老吴用生命发出的最后警告,像一记重锤砸在陈启山心上!
“你们走!分散撤!这是命令!”陈启山猛地甩开队员的手,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玉石俱焚的平静。他不能走。他必须留下,用自己吸引所有火力,为其他同志争取一线生机!为老吴……也为了那些还活着的、需要被保护的人!
“队长!”队员的喊声带着哭腔。
“走!”陈启山暴喝一声,猛地从断墙后站起!手中的勃朗宁手枪爆发出愤怒的火焰!
砰!砰!砰!
精准的点射!一个正指挥包抄的日军军曹应声倒地!
“磐石!是磐石!抓住他!”佐藤兴奋而扭曲的吼叫声如同夜枭,瞬间盖过了枪声!所有的火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转向了陈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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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