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潮气,穿过鼓浪屿那些爬满藤蔓的殖民洋楼残骸,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最终撞在厦门岛内港区那堵森严的铁丝网上,徒劳地消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气息,仿佛无数腐败的花朵在暗处同时绽放,又混杂着海港特有的鱼腥、机油味和某种更深层次的、难以名状的腐烂气味。这气息无孔不入,粘附在皮肤上,沉淀在肺腑里。
叶文谦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将一顶半旧的礼帽压得更低些,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提着一个半旧的藤编医药箱,脚步沉稳地走在通往三号码头的石板路上,眼神却如同警惕的探针,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四周。这里是日占时期厦门的心脏地带之一,也是罪恶的渊薮。荷枪实弹的日军巡逻队、眼神闪烁的浪人、面黄肌瘦的苦力、神色麻木的本地居民……形形色色的人在残破的街巷间蠕动,构成一幅压抑而扭曲的浮世绘。他的身份掩护,是替鼓浪屿上仅存的几家教会医院和侨眷采购“特殊药品”的医生。这份危险的差事,让他得以在日军的严密监控下获得有限的通行许可,也让他背负着更沉重的使命——探查日军设在岛内的大型毒品仓库,为可能的破坏行动提供情报。
目标,是原英商“和记洋行”的货栈。那是一座庞大的、由坚固红砖砌成的堡垒式建筑,紧邻着码头,高大的拱形窗户大多被木板钉死,只留下几处狭小的缝隙,如同怪兽紧闭的眼睑下泄露的凶光。高耸的围墙顶端缠绕着带刺的铁丝网,唯一的出入口设着双岗,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影。空气中那股甜腻到令人窒息的怪味,正是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如同毒蛇吐信。
叶文谦没有贸然靠近正门。他拐进旁边一条污水横流、堆满垃圾和碎砖瓦砾的狭窄后巷。巷子尽头,一个佝偻着背、衣衫褴褛的老码头工人正蹲在墙角,就着浑浊的积水啃着一个硬邦邦的杂粮窝头。他叫老林,是地下组织在码头区仅存的“眼睛”。
叶文谦走到他身边,假装整理药箱带子,压低了声音:“林伯,那地方……有办法看一眼里面吗?”
老林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了扫巷口,没抬头,只是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后墙……靠西……靠海那边……最底下……有块松动的砖……以前……排水口堵了……他们懒得修……拿砖头……胡乱塞上的……”他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朝货栈西侧的方向点了点,“小心……有狗……还有……里面的东西……邪性……”
叶文谦点点头,将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消炎药粉和几张皱巴巴的储备券,迅速塞进老林脚边的破草鞋里。老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麻木啃窝头的姿态。
入夜。浓重的海雾如同冰冷的裹尸布,悄然笼罩了码头区。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如同鬼魅的手臂,在雾气中徒劳地划动,将残破的建筑切割成扭曲的光影。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沉闷。
叶文谦如同一道贴着墙根移动的阴影,利用雾气和断壁残垣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到了货栈西侧的后墙根下。浓烈的甜腻腐臭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几乎令人眩晕。他屏住呼吸,手指在冰冷潮湿、长满滑腻苔藓的墙根处仔细摸索。终于,在靠近地面、一个被垃圾和淤泥半掩的位置,触碰到一块明显松动的红砖。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抠出,一个碗口大小的黑洞露了出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混合着那股甜腻气息,如同实质般猛地从洞口喷涌而出!叶文谦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差点当场呕吐出来。他强忍着,将眼睛凑近那个散发着地狱气息的洞口。
洞内的景象,让他的血液瞬间凝固!
昏暗的光线下(或许是远处岗哨微弱的灯光透入,或许是里面点着某种照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用暗黄色麻袋捆扎的方形块状物!像一座座沉默而邪恶的金字塔,一直堆叠到接近仓库高耸的穹顶。那浓得化不开的甜腻异香,正是从这些麻袋里散发出来——是鸦片!高纯度的鸦片膏砖!数量之多,规模之巨,远超叶文谦最坏的想象!这庞大的毒资,足以支撑日军发动一场小规模的战役!
然而,更让他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的,是那些在“鸦片山”间疯狂窜动的东西!
老鼠!数不清的老鼠!
它们不是普通的、在阴暗角落里畏畏缩缩的鼠辈。这些老鼠的体型异常硕大,毛色灰暗肮脏,一双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诡异的红光,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鬼火!它们完全无视了闯入者的窥视,甚至无视了彼此的存在,只是在鸦片麻袋的缝隙间、在沾满了黑色粘稠污垢的地面上,疯狂地奔跑、跳跃、撕咬!
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牙酸的、密集到令人发狂的“吱吱”尖叫声!那不是恐惧的叫声,而是一种充满病态亢奋和极端痛苦的嘶鸣!它们互相追逐,不是为了食物,而是为了争夺地面上散落的、或是从破损麻袋缝隙里渗漏出来的、沾着暗褐色鸦片粉末和结晶的碎屑!
叶文谦亲眼看到,一只体型稍小的老鼠刚用爪子扒拉到一小块沾满粉末的碎布,贪婪地啃噬着,另一只更大的红眼鼠便如同闪电般扑了上去!没有警告,没有试探,直接张开尖利的、沾满涎水和黑垢的牙齿,狠狠咬向对方的脖颈!被咬住的老鼠发出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疯狂地扭动挣扎,但那只大鼠死死咬住不放,血红的眼睛里只有一种纯粹的、对“毒粮”的贪婪和疯狂!很快,又有几只被血腥味和争斗吸引的老鼠加入战团,它们不再关注地上的粉末,而是直接扑向受伤的同类!尖利的牙齿撕开皮肉,咬断筋骨,贪婪地吮吸着温热的血液,啃噬着还在抽搐的内脏!被分食的老鼠很快只剩下残缺的骨架和散落的皮毛。而胜利者,在饱餐一顿血肉后,非但没有满足,反而更加亢奋,红眼更亮,更加疯狂地在麻袋堆间窜动,寻找着下一口“毒粮”或者下一个攻击目标!
这根本不是鼠群,这是一群被毒品彻底摧毁了本能的、活着的、互相吞噬的瘟疫!是地狱里才会出现的景象!整个仓库的地面,随处可见被啃噬得支离破碎的鼠尸残骸、凝固发黑的血迹和散落的碎骨。空气里那股甜腻的异香,此刻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腐烂的恶臭,形成一种足以摧毁人理智的恐怖气息!
仓库深处,隐约传来几声日语粗野的调笑和呵斥。叶文谦艰难地将视线从鼠群的疯狂盛宴上移开,望向声音来源。几个穿着日军军服但敞着怀、醉醺醺的浪人模样的家伙,正围坐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旁,就着劣质清酒和花生米,对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视若无睹,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其中一个家伙,似乎为了取乐,随手将一小块啃过的肉骨头扔向鼠群聚集的地方。瞬间,鼠群如同沸腾的黑色潮水般涌向骨头,再次爆发出疯狂的撕咬和尖叫声。浪人们看着这“盛况”,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大笑。
更远处,在堆积如山的鸦片麻袋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人影。他们是负责搬运和看管仓库的苦力,大多是本地被强征来的或走投无路的贫民。他们的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对近在咫尺的鼠群互噬和浪人的笑声毫无反应。其中一人的手臂无力地垂着,手腕上有明显的针孔痕迹,身体偶尔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嘴角流下混浊的涎水。毒品,不仅摧毁了鼠群,也在悄无声息地吞噬着这里残存的人性。
叶文谦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胃液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他猛地将头从那地狱视窗缩了回来,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带着浓重毒雾的空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眼前那疯狂互噬的红眼鼠群,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他想起了飞鸾岭上那些被注射“觉醒剂”后疯狂劳作、力竭而亡的同胞。一个是化学兴奋剂对肉体的直接榨取,一个是慢性毒品对灵魂和本能的彻底腐蚀。手段不同,本质却何其相似!都是将活生生的人(甚至动物)异化为供其驱使、消耗直至毁灭的工具和燃料!
极度的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交织着,几乎要将他撕裂。他颤抖着,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那个从不离身的镀金怀表。表壳冰冷,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幽光。他用力按开表盖。
咔哒。
表盘上,精致的指针,依旧固执地停在那个永恒的刻度:下午三时十七分。厦门沦陷的时刻。时间,仿佛在这个罪恶的巢穴外,在无数生灵的沉沦中,彻底凝固了。
他死死攥着冰冷的怀表,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表壳边缘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无法驱散脑海中那疯狂鼠群的尖啸和撕咬声。飞鸾岭上那些在“觉醒剂”驱使下耗尽生命最后一丝光亮的眼睛,和眼前这些闪烁着地狱红光的鼠眼,在他脑中诡异地重叠、交织,汇成一片吞噬一切的、名为“毒雾”的深渊。
他强迫自己再次将眼睛凑近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洞口。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被动地承受恐惧,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和医生的审视,努力记录下这个活地狱的每一个细节:
* **仓库结构:** 内部空间极为高大空旷,由巨大的砖柱支撑。主要的鸦片堆集中在中央区域,堆积如山。西侧(靠近他这个窥视口)和北侧较为空旷,地面污秽不堪。东侧深处似乎有隔间,可能是守卫休息或存放工具的地方。南侧是巨大的、被木板封死的拱形门,应是正门。
* **守卫分布:** 正门双岗(固定哨)。仓库内部可见流动巡逻哨,但频率不高,且主要集中在靠近正门和通往隔间的通道附近。浪人模样的守卫多在仓库深处靠近休息区的地方聚集、喝酒。整体内部守卫存在明显的麻痹和松懈,依赖于仓库本身的坚固和外部警戒。
* **薄弱点:** 后墙(尤其靠近地面处)老旧,排水不畅,有松动的砖块(如这个窥视口)。内部堆积如山的鸦片麻袋本身就是巨大的易燃物!那些疯狂窜动的鼠群,或许也能成为某种意想不到的混乱因素……
* **鼠患:** 规模骇人,完全失控。红眼,极度亢奋且攻击性强,互相吞噬。它们的存在,是仓库内部环境极度恶化、守卫麻痹大意的明证,但也可能干扰破坏行动。
每记录下一个细节,叶文谦的心就更沉一分。摧毁这里?谈何容易!坚固的堡垒,森严的外围警戒,内部虽松懈但空间巨大。更重要的是,那堆积如山的鸦片一旦被点燃,释放的毒烟将是毁灭性的,可能波及整个码头区甚至更远!而且,里面那些被毒品控制的苦力……
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海——利用这些鼠群?利用它们对“毒粮”的病态渴望?他立刻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太冒险,太不可控,近乎天方夜谭。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那在昏暗中涌动、互相撕咬的黑色潮水,以及远处浪人模糊的身影。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松动的红砖推回原位,仔细抹掉自己留下的痕迹。动作缓慢而精确,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当他终于离开那堵散发着恶臭的墙壁,重新融入浓重的海雾中时,那股甜腻混合着血腥的腐臭似乎已浸透了他的衣衫,渗入了他的骨髓。他脚步虚浮地走在黑暗的巷子里,远离了那座吞噬生命的毒巢。
在一个无人的拐角,他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剧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翻涌上来。他猛地扑到一堵断墙边,手撑着冰冷粗糙的砖石,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清水。每一次痉挛都牵动着全身的神经,带来撕裂般的痛苦。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剧烈地喘息着,口腔里充满了胆汁的苦味和那股来自地狱的甜腻气息。他抬起头,望向浓雾笼罩下、如同蹲伏巨兽般的货栈黑影。那双温润的、属于医生的眼眸深处,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燃烧着愤怒与决绝的火焰。
毒雾,不仅笼罩着闽山闽水,更已深深渗入了这片土地的骨髓深处,扭曲着生命,滋养着罪恶。这仓库里的鼠宴,是侵略者带来的最深重的诅咒,也是人性在毒雾中沉沦的终极写照。
他必须做点什么。无论如何。
————
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