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的深秋,寒意已悄然渗入骨髓,但三坊七巷深处,黄家老宅那方小小的天井里,却固执地氤氲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温润香气。不是花香,不是脂粉香,而是清雅悠长、沁人心脾的——茉莉香。
黄家世代经营茶行,传到黄景仁老先生手上,“景福隆”茶庄的金字招牌在战前曾是福州茶市响当当的名号。如今,兵荒马乱,茶庄门面早已歇业多时,门楣上蒙着厚厚的灰尘。但在这座深藏于衣锦坊幽静处、白墙黛瓦马头墙围拢的老宅深处,黄家世代相传的绝活——茉莉花窨茶,却以一种隐秘而悲壮的方式,继续散发着它的芬芳。
叶文谦踏着青石板铺就的幽深巷道,在一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前停下。他左右看了看,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高墙夹缝的呜咽。他抬手,三长两短,轻轻叩响了门环。
片刻,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门后是黄景仁老先生那张清癯而沉静的脸,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审慎,看清是叶文谦后,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迅速将他让了进去。
门在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肃杀与寒意。一股浓郁、清冽、带着鲜活生命力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瞬间充盈了叶文谦的鼻腔和肺腑,几乎将他从厦门毒巢带回的那股阴冷甜腻的腐臭彻底驱散。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井不大,四周是两层高的木构回廊。廊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上百个半人高的青灰色大陶缸。此刻,缸口都覆着湿润的白纱布。几个黄家本分的老伙计,动作轻巧而熟练,正将一篓篓傍晚新采摘下来、犹带露珠的洁白茉莉花苞,均匀地铺洒在纱布之上。花香,正是从这些含苞待放的精灵身上弥漫开来,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叶医生,里面请。”黄景仁声音不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润,引着叶文谦穿过天井,走进后院一间门窗紧闭、却依旧透出浓郁花香的厢房。
厢房内的景象,让叶文谦呼吸一窒。
这里俨然是一个小型的茉莉花茶窨制工坊。地上铺着干净的竹席,席上摊晾着刚刚经过初步烘焙、散发着清雅茶香的茶坯——那是上好的闽东烘青绿茶。几个伙计正小心翼翼地将浸润了一夜茉莉花香的茶叶,从外面的大缸里取出,均匀地铺在茶坯上,然后一层茶叶、一层鲜花,反复堆叠。花香与茶香在密闭的空间里热烈地交融、渗透。
然而,最让叶文谦心跳加速的,是房间角落里那几十个已经窨制完成、等待封装的茶叶罐。它们不是普通的陶罐或竹篓,而是印着“景福隆”老字号商标的、特制的马口铁茶叶罐,密封性极佳。
黄景仁走到一个打开的茶叶罐前,示意叶文谦近前。他拿起一个特制的长柄小铜勺,轻轻拨开罐口那层厚厚的、经过多次窨制、香气馥郁到极致的茉莉花干。花干之下,并非茶叶,而是——
一排排用防潮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整齐码放的玻璃安瓿瓶!瓶身上贴着小小的德文标签:Penicillin(盘尼西林)!旁边几个罐子里,则是同样包裹严密的磺胺药片和急救绷带!
“这是最后一批了,”黄景仁的声音压得更低,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决绝的光芒,“按老法子,七窨一提。茉莉香最霸道,也最持久,层层渗透,封进这铁罐子里,神仙也闻不出里面的乾坤。”他拿起一个封装好的罐子,轻轻晃了晃,里面发出轻微的、属于茶叶的沙沙声,完美掩盖了药品的细微动静。“明天一早,‘福兴隆’商行的伙计会准时来提货,都是‘老关系’,运往闽北山区的‘山货’。”
叶文谦看着眼前这些在浓郁茉莉花香掩护下的救命药品,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感激和酸楚。这哪里是茶叶?这是黄老先生用祖传的手艺、身家性命乃至整个家族在守护的生命线!是毒雾弥漫的黑暗岁月里,一缕倔强不屈的芬芳。
“黄老,大恩不言谢!”叶文谦的声音有些哽,“前线……太需要这些了!您……”
黄景仁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淡然而疲惫的笑意:“国破家亡,匹夫有责。老朽一介商贾,不懂打仗,也就这点祖传的雕虫小技,还能派上点用场。只盼着……这些东西,能多救回几条命。”他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眼神悠远,“茉莉花,香得正当时啊……可惜了这乱世。”
就在这时,前院隐约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拍门声,力道之大,震得门环哐当作响!紧接着,是粗暴的日语呵斥和伪军狐假虎威的喊叫:“开门!皇军搜查!快开门!”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伙计的动作都僵住了,脸上血色褪尽。茉莉花的芬芳仿佛也冻结在了冰冷的空气中。
黄景仁脸上的淡然瞬间消失,眼神锐利如电!他猛地看向叶文谦:“后门!快!从灶房后面翻墙走!”他语速极快,不容置疑。
“黄老!您一起走!”叶文谦急道。
“我走了,谁应付他们?谁护着这些‘货’?”黄景仁异常镇定,甚至推了叶文谦一把,“快走!别连累街坊!记住位置,东西……一定要送出去!”
拍门声变成了撞门声!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叶文谦知道此刻容不得半分犹豫!他深深看了黄景仁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然后猛地转身,在伙计的指引下,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蹿向后院灶房方向。
黄景仁迅速整理了一下长衫,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商贾面对官差时惯有的谦卑与惶恐。他示意伙计们继续手上的“活计”,仿佛只是在窨制普通的茶叶。他自己则稳步走向前院,口中高声应道:“来了来了!军爷稍候,老朽这就开门!”
吱呀——
沉重的黑漆木门被拉开。门外,是几个荷枪实弹、一脸凶戾的日军士兵,为首的是一个挎着军刀、眼神阴鸷的少尉。旁边是几个点头哈腰的伪军。更让黄景仁心头一沉的是,一个牵着狼狗的日本军曹!那狼狗体型高大,毛色黑亮,吐着猩红的舌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声,焦躁地用爪子刨着地。
“太君,这是……”黄景仁陪着笑,拱手问道。
日军少尉根本不理他,手一挥:“搜!仔细地搜!任何可疑物品,统统带走!”士兵和伪军如狼似虎地涌入院中,粗暴地翻箱倒柜。天井里那些正在窨花的伙计被粗暴地推到一边,几个大陶缸被踢倒,洁白的茉莉花苞和浸润花香的茶叶洒落一地,浓郁的花香瞬间变得更加刺鼻。
黄景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脸上依旧强作镇定,跟在少尉身边,小心解释:“太君,小老儿就是做点小本茶叶生意,都是正经买卖,给皇军和各位长官供应些好茶……”
少尉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目光扫过满院的狼藉和浓郁的花香,似乎并未发现特别异常。他挥挥手,示意士兵们继续往后院搜。
后院厢房里,士兵们粗暴地踢开房门。浓郁到极致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他们看到的是满屋的茶叶和正在窨花的伙计,一切似乎都符合一个传统茶坊的运作。
然而,就在士兵们准备退出时,那个牵着狼狗的军曹,却站在厢房门口,眉头紧锁。他的狼狗,那条训练有素的军犬,显得异常焦躁!它不停地翕动着鼻翼,喉咙里的呜噜声越来越大,前爪用力地刨着地面,目光死死盯着房间角落里那几十个封装好的马口铁茶叶罐!它似乎被那浓烈到极致的茉莉花香刺激得有些混乱,但某种更深层次的、异样的气味,还是透过层层花香的掩盖,顽固地钻进了它敏锐的嗅觉!
“汪!汪汪!”军犬突然挣脱了军曹手中稍松的皮带,狂吠着,猛地扑向角落里的茶叶罐堆!它用鼻子疯狂地嗅着罐体,发出兴奋而警惕的吠叫,爪子甚至开始扒拉最上面的几个罐子!
“八嘎!停下!”军曹急忙上前想拉住狗链。
黄景仁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一步抢上前,试图用身体挡住军犬的视线,脸上堆起更深的笑容:“军爷,军爷!使不得啊!这是刚窨好的顶级香片,金贵得很,惊了香气就糟蹋了!畜生不懂事,惊扰了太君,我这就把它引开……”他一边说,一边作势要去驱赶那军犬。
日军少尉的眼神却陡然锐利起来!他猛地推开黄景仁,死死盯住那狂吠不止、目标明确的军犬,又扫了一眼脸色惨白、极力掩饰慌乱的黄景仁,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兴奋的冷笑:“哟西……看来,有好东西藏在这香喷喷的茶叶下面?给我——砸开!”
“嗨!”几个士兵如狼似虎地扑上去,粗暴地推开试图阻拦的伙计,抡起枪托就狠狠砸向堆叠的茶叶罐!
哐当!哐当!
精致的马口铁罐瞬间变形、凹陷!罐体破裂!里面封装好的茶叶混合着干燥的茉莉花干,如同金色的瀑布般倾泻而出!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茉莉花香猛烈爆发!
然而,随着茶叶的倾泻,几个被砸破的罐子底部,赫然露出了用防潮油纸紧紧包裹的、不属于茶叶的长方形轮廓!
“药!是西药!”一个眼尖的伪军惊叫起来!
日军少尉眼中凶光大盛!“八格牙路!老东西!果然藏了违禁品!给我彻底搜!所有罐子,全部砸开!地窖!搜地窖!”他猛地抽出军刀,雪亮的刀锋直指脸色灰败、身体微微颤抖的黄景仁!
士兵们更加疯狂地砸罐、翻找。更多的药品暴露出来!盘尼西林、磺胺……在散落的茶叶和茉莉花干中显得格外刺眼。
“地窖入口在哪儿?说!”少尉的刀尖几乎要戳到黄景仁的鼻尖,狰狞地咆哮着。
黄景仁的身体停止了颤抖。他看着满地被践踏的茶叶、破碎的罐子、暴露的药品,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开始疯狂地搜查后院每一寸地面寻找地窖入口(地窖入口极其隐秘,就在灶房柴堆后的石板下,里面藏着更重要的电台部件和人员名单),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绝。
他知道,自己可以死,但地窖里的东西,绝不能暴露!那是无数同志用生命守护的命脉!
就在一个士兵的枪托即将砸向灶房角落那堆看似寻常的柴火时,黄景仁动了。他猛地推开架着他的伪军,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敏捷,几步冲到了墙角——那里,看似随意地堆放着几个普通的、尚未封装的茶叶罐。
“太君!”黄景仁的声音异常洪亮,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瞬间吸引了所有日军的目光,“好东西……在这里!”
他弯腰,迅速抱起其中一个茶叶罐,转身面向步步紧逼的少尉和士兵。他的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近乎诡异的、带着谄媚的惨笑,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罐子,仿佛里面真有什么稀世珍宝。
“看!真正的……宝贝!”他嘶哑地喊着,手指却以一种极其隐秘而迅捷的动作,猛地抠进了罐口封泥下一个极其微小的、伪装成茶叶梗的凸起!
那罐子里,装的不是茶叶,也不是药品!而是他早已准备好的、用层层茶叶精心包裹伪装起来的——烈性炸药!引信,就藏在封泥之下!这是他为自己,也为这守护了一辈子的老宅和秘密,准备的最后归宿!
日军少尉愣了一下,随即被黄景仁的举动和话语激起了更大的贪婪和警惕:“拿过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黄景仁站立的位置爆发出来!
没有火光冲天,只有一股极其猛烈、肉眼可见的灰白色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拳,以黄景仁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狂暴地炸开!那个被高高举起的茶叶罐瞬间化为齑粉!黄景仁苍老的身躯如同狂风中的落叶,在剧烈的爆炸中猛地向后抛飞,又在半空中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碎裂!
狂暴的气浪裹挟着破碎的木屑、砖石、滚烫的茶叶、洁白的茉莉花干、以及……血肉的碎末,如同死亡的风暴席卷了整个后院厢房和天井!距离最近的几个日军士兵和伪军,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冲击波狠狠掀飞,重重砸在墙壁或柱子上,筋断骨折,瞬间毙命!稍远些的也被震得东倒西歪,耳鼻流血!
整个黄家老宅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浓烈的硝烟味、刺鼻的血腥味、还有那被爆炸高温瞬间激发到极致、变得无比浓烈甚至有些焦糊的茉莉花香,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终生难忘的恐怖气息,猛烈地扩散开来!
……
叶文谦刚刚翻出后墙,踉跄地落在隔壁一条更僻静的死胡同里,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听到了前院粗暴的拍门声,听到了日语呵斥,听到了砸罐子的巨响,听到了日军发现药品时的咆哮……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就在他几乎要忍不住冲回去的瞬间——
那声震耳欲聋的爆炸轰然传来!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强烈的冲击波甚至隔着院墙和高屋,卷起的气浪带着烟尘扑打在他的脸上!
叶文谦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声撕心裂肺的悲号冲破喉咙!他靠着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坐下去,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砖缝里,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
浓烟,混合着那股奇异而悲壮的、被爆炸淬炼过的茉莉花香,如同有形之物,从黄家老宅的方向,翻过高高的马头墙,弥漫了整个幽深的衣锦坊,也弥漫了叶文谦的整个世界。
他瘫坐在冰冷的死胡同里,失神的双眼望着巷子尽头那一线灰暗的天空。鼻腔里,是硝烟的刺鼻,是鲜血的腥甜,更是那无论如何也无法被掩盖的、清冽而绝望的——茉莉余香。
这香,从此不再是福州的温婉,而是烈士的血,是未竟的志,是这毒雾纪年里,一曲无声的、泣血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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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