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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千帆魂归

闽海怒涛

闽南的腊月,海风凛冽如刀。深沪湾的浪涛失去了夏日的温驯,裹挟着冰冷的、泛着白沫的咸腥,一遍遍凶狠地扑打着晋江永宁镇外黝黑嶙峋的礁石,发出沉闷而亘古的轰鸣。天空是厚重的铅灰色,低低地压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泪水的裹尸布。空气冷得刺骨,带着海盐的涩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悲怆。

五年了。

整整五年。

1940年7月16日,那个被血与火烙进永宁镇骨髓的日子,又一次随着日历的翻动,无声地碾过幸存者的心头。五年光阴,未能抚平伤痕,只让那痛楚在沉默中发酵,变得更加深沉,更加尖锐。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海岸线。没有月光,只有远处灯塔微弱的光柱,在无边的黑暗中徒劳地扫过翻滚的海面,像一只寻找失物的、绝望的眼睛。风更大了,卷起沙砾抽打在脸上,带来细密的刺痛。

林秀娘伏在一处背风的礁石后,冰冷的岩石紧贴着她的脸颊,寒意直透骨髓。她身上裹着游击队配发的破旧棉袄,依旧难以抵挡这透骨的湿冷。几个同样装扮的游击队员,如同礁石本身的一部分,沉默地潜伏在附近,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海岸线。他们的任务,是保护这场注定无声的祭奠。

时间,在风浪的嘶吼中,缓慢地爬行。

终于,在子夜将临、海潮涨到最高的时刻,黑暗的海岸线上,开始无声地出现人影。

没有号令,没有火光,没有哭嚎。

只有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沉默。

他们来了。

永宁惨案的幸存者。失去了丈夫的妻子,失去了儿子的老母,失去了父母的孤儿,失去了整个家园的乡亲……老弱妇孺居多,在寒风中佝偻着身体,步履蹒跚,如同被飓风吹上岸的、失去了灵魂的贝壳。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只精心折叠的白色小纸船。纸船朴素,甚至有些粗糙,船身中央凹陷处,小心地安放着一支尚未点燃的、细细的白蜡烛。

更令人心碎的是,每一只纸船的船舱里,都静静地躺着一块小小的、用薄木片刻成的名牌。上面,用刀尖或炭笔,深深镌刻着一个名字。那是1940年7月16日,被日军登陆部队屠杀、奸淫、掳掠而死的亲人姓名。有的名字刻得工整,显然是识字者所为;有的歪歪扭扭,带着孩童的稚拙;更多的则是深深的刻痕,如同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留下的印记。成百上千个名字,成百上千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老渔民,颤抖着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将一块名牌放入纸船。名牌上刻着三个名字:林阿福(子)、林陈氏(媳)、林小宝(孙)。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三个名字,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却没有一滴眼泪。只有那刻骨的悲恸,如同实质般从他佝偻的身躯里弥漫出来。

一个抱着尚在襁褓中婴儿的年轻妇人,脸色苍白如纸。她将一块只刻着一个名字“李水生(夫)”的名牌放入纸船,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木片,仿佛在抚摸爱人早已冰冷的脸颊。怀里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发出细弱的呜咽,立刻被她用冻得发紫的手指轻轻掩住。

一个约莫十岁、瘦骨嶙峋的男孩,独自一人。他手里的纸船上,放着两块名牌:“爹”、“娘”。他低着头,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黑色的沙滩。

人群沉默地聚集在冰冷的海滩上,黑压压的一片,如同矗立在黑暗中的碑林。只有海风的呜咽和浪涛的拍击,在为这无声的哀悼伴奏。

不知是谁,第一个划亮了火柴。

嗤——

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火苗,在无边的黑暗中倔强地亮起,如同风中残烛,颤抖着,却顽强地抵抗着凛冽的海风。

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点微弱的火光,在黑暗的海滩上陆续亮起!人们沉默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点燃自己纸船中央的那支白蜡烛。跳跃的火苗,映亮了一张张饱经风霜、刻满悲伤的脸庞,也映亮了纸船中那一个个承载着无尽思念与血泪的名字。

没有人哭泣。没有诵经声。没有招魂的呼喊。

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默,沉重得如同脚下的礁石。

点亮的纸船被一双双颤抖的手,轻轻托起,如同托着易碎的珍宝,然后,无声地放入冰冷翻涌的海水中。

一只,两只,十只,百只,千只……

洁白的纸船,载着跳动的烛火,载着亲人的姓名,载着五年来积压在心底、无法言说的血泪与思念,被黑色的潮水温柔地、或粗暴地拥抱着,缓缓推离了海岸。

海风呜咽着,推搡着这些脆弱的灵魂之舟。小小的烛火在风中剧烈地摇曳、明灭,仿佛随时可能被吞噬。然而,它们顽强地亮着,在无垠的、墨汁般的海面上,如同散落的星辰,闪烁着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起初只是海岸线边缘闪烁的几点微光。渐渐地,随着潮水的推送和风的助力,这些承载着光明的纸船开始汇聚、漂移。点点烛光连成了线,线又交织成片。在深邃的黑暗和汹涌的波涛之上,一片由数千、上万点烛光组成的、闪烁着、流动着的光带,奇迹般地诞生了!

它沿着海岸线的走向,随着潮汐的韵律,在墨色的海面上蜿蜒伸展。烛光在海浪的起伏中明明灭灭,如同一条由无数生命星火汇聚而成的、流淌的星河!它微弱,却连绵不绝;它脆弱,却执着地燃烧;它沉默,却发出了比任何呐喊都更震撼人心的控诉!

十里!这条由生者思念点燃的、指引亡魂的灯河,在永宁镇外冰冷的海面上,无声地蔓延了十数里!跳动的烛光,映照着下方翻滚的黑色海水,也映照着岸上无数双饱含热泪、凝望着大海的眼睛。

火光在黑色的海面上延绵,仿佛一条通往幽冥的、悲壮的光之路。林秀娘站在一块兀立的礁石顶端,凛冽的海风撕扯着她的衣襟和短发,猎猎作响。下方,是无声流淌的、由生命星火汇成的光带;身后,是潜伏在黑暗中、守护着这份脆弱光明的战友;而她的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光与暗,投向了更远、更深的黑暗——那是大海的方向,也是记忆深处无法磨灭的血色画面。

父亲林阿海的尸体,肿胀发白,眼睑处被鱼虾啃噬出小小的空洞,在定海湾的礁石间随波沉浮的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金门炮火下,自家那条承载着全家生计的渔船被炮弹撕裂、化为燃烧碎片的爆响,仿佛又在耳畔轰鸣。还有……福州那间地狱般的慰安所里,无休止的黑暗、屈辱,身体被撕裂的剧痛,喉咙里塞满布团只能发出野兽般呜咽的绝望……那些被她用仇恨的坚冰死死封存的记忆,此刻在这悲壮的烛光映照下,竟猛烈地翻腾、撞击起来!

仇恨!那盘踞在她心脏深处、支撑她活下去、支撑她举起柴刀劈向敌人的冰冷毒蛇,此刻正疯狂地嘶鸣、扭动!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毁灭一切的冲动。

她的手下意识地探进棉袄内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那枚樱花纹饰的打火机。从“一线天”峡谷焚毁鸦片运输队那个日军小队长身上缴获的战利品,象征着死亡、侵略,也象征着她复仇的印记。它冰冷地躺在掌心,金属的棱角硌着皮肤,带着一种不祥的质感。

她紧紧攥着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将它抛向这片祭奠同胞的海?它不配!它只配被扔进最深的粪坑!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尖叫。将它永远带在身边,时刻提醒自己血海深仇?另一个声音在低吼。冰冷的金属仿佛活了过来,贪婪地汲取着她掌心的温度,也汲取着她心中翻腾的恨意。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礁石下方一只被海浪推搡着、艰难前行的纸船上。摇曳的烛光下,隐约可见船舱里那块小小的名牌。看不清名字,但那承载着生者哀思的微光,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她心中那层坚硬仇恨的冰壳。

岸上,抱着无名婴孩的年轻妇人,依旧痴痴地望着海面,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白发老渔民佝偻的背影,在寒风中如同一截枯死的树桩。那个独自捧着刻有“爹”、“娘”名牌纸船的男孩,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黑暗和光河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

这无边的悲恸,这沉默的控诉,这用生命星火点燃的、指向彼岸的灯河……它们不再仅仅是她个人的血泪。它们汇聚成一片海,一片比仇恨更深沉、更浩瀚的海洋。

她看着手中那枚冰冷的、刻着侵略者印记的打火机。复仇的火焰曾在“一线天”峡谷熊熊燃烧,烧毁了毒资,烧死了敌人,也短暂地照亮了她心中复仇的快意。但此刻,在那片由数千点烛光汇聚而成的、象征着集体哀思与生命韧性的光带面前,那点复仇的火光,显得如此……狭隘。

一个念头,如同海潮退去后显露的礁石,清晰地浮现在她心中。

她蹲下身,伸出手。冰冷的海水立刻淹没了她的手腕,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拨开几片漂浮的海藻,轻轻捧起一只刚刚漂到她脚下的纸船。船身洁白,烛火跳跃。船舱里,一块小小的名牌上,刻着一个陌生的名字——“王阿土”。

她凝视着那跳动的烛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那枚冰冷的樱花打火机。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将这枚来自地狱的战利品,轻轻放入了“王阿土”的纸船船舱。金属的打火机压在薄木片名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去吧。

带着这来自侵略者的印记。

带着我刻骨的仇恨。

带着所有无法安息的亡魂的诅咒。

漂向黑暗的深处。

漂向你们来的地方。

漂向……最终的湮灭。

她松开手。那只承载着“王阿土”之名和她复仇印记的纸船,被一股涌来的潮水温柔地托起,摇晃着,汇入了那条无声流淌的光之河。烛火跳跃了一下,仿佛在回应,然后随着船身,缓缓漂向更远、更深的黑暗海域。

就在纸船离手的那一刻,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从林秀娘的心底最深处奔涌而上!那不是仇恨的火焰,而是一种滚烫的、混合着巨大悲悯、无边哀伤和对生命本身深沉敬意的洪流!它瞬间冲垮了那层由仇恨构筑的冰冷堤坝,汹涌地冲刷过她被血与火灼伤的、早已干涸龟裂的灵魂河床!

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般汹涌而出!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她冰冷的脸颊上肆意流淌,又被凛冽的海风迅速吹干,留下刺痛的盐痕。她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身体却因这迟来了太久、汹涌澎湃的情感释放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不是为了某个具体的亲人哭泣。她是为了父亲林阿海,为了金门破碎的渔船,为了慰安所里无尽的黑暗,为了飞鸾岭上力竭而亡的劳工,为了被钉在妈祖庙门板上的俘虏,为了怀抱《毗卢藏》跳入火海的方丈,为了咬断敌喉自尽的女教师,为了浇铸在船坞水泥中的父亲,为了高唱闽剧被活埋的陈启山,为了自爆殉国的黄景仁,为了眼前这十里海面上每一个烛光代表的、被战争碾碎的平凡生命……为了这片饱受蹂躏、却依旧在沉默中爆发出如此悲壮生命力的土地!

她哭得无声无息,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冰冷的空气灼烧着她滚烫的喉咙。在这极致的悲痛中,她心中那根名为“仇恨”的、紧绷到极致的弦,竟奇异地松弛了。不是遗忘,不是原谅,而是被一种更宏大、更深沉的力量所包容、所溶解。那力量,是这片土地上无数生者与死者共同承载的苦难,是这黑暗中连绵不绝、生生不息的点点星火!

岸上的人群依旧沉默。没有人注意到礁石上那个无声恸哭的身影。他们的目光,都痴痴地追随着海面上那条蜿蜒的、流淌的光带。烛光在波涛中起伏、明灭,有些被大浪打翻,瞬间熄灭;有些则顽强地燃烧着,汇入更广阔的光流,执着地漂向大海深处,漂向传说中魂灵归去的方向——那方向,隐隐指向东南,指向那片被海峡割裂的土地。

十里灯河,在无边的墨色海面上无声燃烧,烛光点点,映照着生者眼中无尽的哀思,也仿佛在呼唤着那些漂泊了五载、无法归家的亡魂。这微弱却连绵的光明,是生者对死者的祭奠,是苦难对暴行的控诉,是绝望中孕育出的、最悲怆也最坚韧的希望之火。

在这片被血泪浸透的海域,在这毒雾弥漫的至暗时刻,它微弱地亮着,照亮了林秀娘心中那条比复仇且漫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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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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