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外,汉白玉台阶被烈日炙烤得滚烫,沈清璃随姜尚仪行至朱漆门前,后脖颈已然沁出细密汗珠。宫墙下龙脑香与铜炉中沉水香的气息交织飘来,她垂首望向自己洗得微微泛白的裙角。景阳宫被泼洒的秽物虽已擦拭,但布料上那暗黄的印记仍清晰可见,如同一块刺眼的补丁。
“沈才人。”姜尚仪的声音陡然压低,沈清璃抬眸,撞进她微微蹙起的眉头里。这位尚仪局管事鬓角布满细汗,右手不自觉揪着腰间银鎏金的护甲袋。“皇上最厌宫妃举止失当,景阳宫之事虽咱们占理,可闹得太过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清璃发间那支素银簪子,“待会儿进去,头低着,答问别急,切勿提及林贵妃。”
沈清璃藏于袖中的手指悄然蜷起。她留意到,姜尚仪紧张时,指甲会在护甲袋上掐出月牙印,就像先前在景阳宫瞧见苏嬷嬷那般,人一慌乱,小习惯便难以掩饰。她轻声应道:“尚仪姐姐的话,我都记下了。”话落,门内传来“吱呀”声响。
两名身着青衫的小太监手捧明黄托盘走出,托盘上压着一卷洒金宣纸,边角犹带墨渍。“皇上有令,沈才人需先答完这《宫规》试题,方可召见。”左边小太监尖着嗓子说完,目光在她裙角污渍处匆匆一瞄,旋即移开。
沈清璃接过卷子,指尖触碰到宣纸上未干的墨香,知晓这是新抄的。她大致浏览题目:“六尚局职责为何?”“月例超期三日如何处置?”“御膳房和尚食局起争执,应向何殿禀报?”字迹刚劲有力,正是景阳宫时听过的皇帝笔迹。
走廊穿堂风呼啸而过,吹得卷子沙沙作响。沈清璃从袖中掏出螺子黛,手腕悬于桌面上方,下笔前,脑海浮现昭华卷里的“应考策”:“皇帝考才学,不仅看重条理,态度亦至关重要。”她轻抿嘴唇,答第一题便从“尚宫总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写起,每段开头空两字,字迹规整,仿若印刷。
宇文景珩立在御书房雕花隔断后,注视着走廊下那纤瘦身影。她的裙角被风扬起又落下,露出一小截白皙脚踝,可握笔的手稳如磐石,仿若与桌面融为一体。先前在景阳宫的慌张模样,此刻看来倒似刻意演绎,此刻的她,倒有几分他往昔在史馆所见女官的神韵。
“皇上,这字……”随侍的小德子凑近,声音满是诧异,“比尚仪局新选女史写得还工整。”
宇文景珩未作声。他凝视着沈清璃写下的“尚仪局掌礼仪、起居、典籍”几字,脑海忽然浮现今早景阳宫地上那碗打翻的安神汤。汤里加了诸多酸枣仁,若真喝下,轻则沉睡三日,重则伤及腹中胎儿。可她坚称汤本是自己要喝,将苏嬷嬷的恶行引向“香囊被调包”一事。
“皇上,答完了。”小太监的通报打断他的思绪。
宇文景珩整理袖口绣着的金丝盘龙纹,迈过隔断时,目光先落向桌上答卷。最后一题是“宫妃遇险如何应对”,她写道:“第一要稳住心神,第二得辨明是非,第三按照规矩来想办法,第四借助势力打破困局”,墨水未干,仿若特意留给他看。
“沈才人。”
沈清璃听到声音,后脖颈汗毛瞬间竖起。她急忙跪地行礼,额头几近触碰到青石板,抬头瞬间,眼角余光扫向皇帝的靴子。玄色缎面靴子上星星点点沾着泥渍,想必是刚从景阳宫赶来时踩上的。
“景阳宫之事,你说得倒是清楚。”宇文景珩的声音仿若浸在冰水中,“不过朕问你,苏嬷嬷是林贵妃的人,你就不怕她反咬一口?”
沈清璃喉咙泛起甜腥味儿,是方才咬唇背应对之词时留下的。她跪得笔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臣妾害怕。”她抬眸,目光直直撞进皇帝深不见底的眼眸,仿若坠入深潭,“皇上,臣妾更怕今日若不查明苏嬷嬷之事,日后会有更多姐妹如薛姐姐那般遭难。”
宇文景珩大拇指在玉扳指上缓缓转动半圈。望着她眼中的清亮光芒,他蓦地想起心境镜的传闻。这心境镜乃前朝太后遗物,据说能洞悉人心。此刻,他分明看到,这个女子眼中唯有坦荡平静,恰似一本摊开的书,每一页都似在明明白白告知:“我绝无欺瞒。”
宇文景珩下令:“把手抬起来。”
沈清璃一怔,还是伸出手。宇文景珩捏住她的手腕,指腹摩挲她的掌心,触到一层薄茧,显然是长期握笔所致,而非绣花能磨出。待他松手,袖子里掉落一个小玉牌,“叮”的一声落在沈清璃脚边。
“这是尚仪局的腰牌。”宇文景珩说着,转身走向书案,龙袍下摆扫过沈清璃发丝,“从明日起,你去尚仪局帮忙整理宫籍。若真如你答卷所写……”他稍作停顿,手指轻轻划过她写的“借势破局”四字,“朕自会让你在这宫中站稳脚跟。”
沈清璃捡起腰牌,掌心茧子被磨得生疼。望着皇帝背影消失在书案后,她悄悄抚摸鬓角银簪,里面藏着心境镜碎片。方才对视后,镜子里的青光尚未消散,如若隐若现的鬼火,令她内心焦灼。
“沈才人?”小德子在身后唤道,“尚仪局的人来接您了。”
沈清璃整理裙摆,随小德子前往尚仪局,路过御书房走廊下的青铜鹤灯。灯油在风中摇曳,洒下细碎光芒,照亮腰牌上“典籍”二字——正合她意。她垂眸,嘴角笑意难掩,手指轻轻摩挲腰牌边缘,心中暗自思忖:尚仪局的典籍库,应存着林贵妃这些年处理宫务的记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