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落下时,实验室的暖气坏了三天。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教学楼顶,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着。雪粒子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窗外撒了把盐,又像无数只小蚕在啃食桑叶。萧暮云握着冻得发僵的钢笔写实验报告,笔尖在纸上划出断断续续的痕迹,墨水在低温里凝得格外慢,拖出的墨线像他此刻打颤的睫毛,沾着点化不开的凉意。指缝间渗出来的寒气顺着笔杆往上爬,连带着手腕都冻得发麻,他不得不时不时停下来,往手心里哈气,可那点热气转瞬就被冷空气吞了去,只在指尖留下片刻的温凉。
实验台的瓷砖凉得像冰,他把胳膊肘垫在草稿纸上,三层纸叠在一起,还是挡不住那股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像有无数根细冰针在扎。窗台上的多肉被移到了暖气片旁边——虽然暖气片早成了摆设,表面蒙着层灰,摸上去和瓷砖一样凉,但陆景渊说“离暖气近点,它会觉得自己还暖和”。现在那盆多肉缩成小小的一团,叶片紧紧地裹着,边缘泛着点淡淡的红,倒真像萧暮云此刻攥着钢笔的手,指节都冻得泛白,连指甲盖都透着点青紫色。
“手给我。”陆景渊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点白大褂上的冷意,却又裹着不容忽视的温度,像雪地里突然亮起的一盏灯。他没等萧暮云反应,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掌心的热度猝不及防地涌过来,把他的手整个按在自己掌心呵气。温热的气息漫过指缝时,萧暮云看见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个灰扑扑的毛线团——是上次沈越说要给顾泽织围巾,织了半截嫌累,把毛线团扔给陆景渊说“你手巧,帮我收尾”的,当时那团毛线还沾着沈越吃薯片蹭的盐粒,陆景渊后来用温水泡了半天才洗干净。
“在织什么?”萧暮云的手指被呵得渐渐回暖,血液重新流进指尖的感觉又麻又痒,他用食指戳了戳那个从口袋里冒出来的毛线团,毛线针突然从里面滑出来,在实验台上滚了半圈,停在载玻片旁边,针尖还挂着半截没织完的灰色毛线,像条断了的尾巴。
陆景渊像被烫到似的,慌忙把毛线团塞进抽屉,动作太急,带倒了旁边的烧杯,玻璃碰撞的脆响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清晰,惊得窗外的雪都顿了顿。他的耳尖红得厉害,比窗外飘的雪还显目,连带着耳廓上的绒毛都染上层粉,像被雪地里的夕阳映过。“没什么。”他转身去翻墙角的铁皮柜,柜门上的铁锈被他蹭掉一小块,露出里面暗褐色的木头,像块陈年的伤疤。片刻后,他拎出个橘红色的暖手宝塞给萧暮云,暖手宝的绒布套上印着只小熊,耳朵被洗得有点发白,“张老师办公室借的,他说先让你用,他自己揣着个热水袋。”
暖手宝刚充好电,外层的绒布摸起来烫得惊人,萧暮云把它抱在怀里,热度顺着毛衣往骨头里钻,像揣了个小小的太阳。冻僵的手指终于能慢慢伸直了,他活动着指关节,听见指骨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他抱着暖手宝靠在椅背上,看陆景渊站在黑板前写板书。粉笔在低温里格外脆,写“凸透镜成像规律”时,“凸”字的最后一笔断成了三截,粉笔灰簌簌地落在他的白大褂肩上,像落了层细雪。萧暮云忽然发现,陆景渊用的钢笔换了支新的——银灰色的笔杆,在窗外雪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泽,笔帽上刻着小小的樱花图案,花瓣的纹路细细的,像用指甲轻轻划出来的,和自己书包上那个樱花挂件一模一样。
那个挂件是去年春游时买的,当时在纪念品店,货架上摆着一排樱花挂件,粉的白的,陆景渊拿着两个问他“哪个好看”,他说“都差不多”,结果陆景渊把两个都买了,说“丢了一个还有备用”。后来萧暮云的书包上挂了个粉色的,另一个白色的却一直没见陆景渊挂出来,原来被刻在了钢笔上,藏在他每天都能摸到的地方。
“这支笔……”萧暮云的指尖在暖手宝上画着圈,把小熊的耳朵都快按扁了,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好奇,像在问一个藏了很久的谜。
“上次物理竞赛得的奖品。”陆景渊转着笔避开他的目光,钢笔在指间划出银亮的弧线,像道小小的闪电,照亮了他低垂的眼睫。他顿了顿,笔尖在黑板槽里轻轻磕了磕,把多余的粉笔灰磕掉,才低声说:“刻了你的名字缩写。”
萧暮云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椅子腿在瓷砖上划出刺耳的响声,他几步凑到黑板前。陆景渊下意识地把钢笔往身后藏了藏,像怕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孩子,却还是被他看清了——笔帽内侧,果然有“XMY”三个字母,是用刻刀细细凿出来的,痕迹又轻又浅,像怕被人发现的秘密,藏在金属的阴影里,只有凑近了,借着光才能看清。他忽然想起夏天在火锅店,陆景渊塞给他的那颗大白兔奶糖,当时店里太吵,他随手揣进校服口袋,后来发现糖纸上的红油印在了布上,洗了三次都没掉,最后那个印子就成了口袋里的秘密,像此刻笔帽上的刻字,越藏越清晰。
“借我用用?”他伸手去拿钢笔,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笔杆,像触到了一块冬天的金属,就被陆景渊按住了。他的掌心比暖手宝的温度更实在,带着点薄茧的摩挲感,那是常年握笔和做实验磨出来的。
“别碰。”陆景渊把钢笔小心翼翼地揣进衬衫口袋,胸口的位置微微隆起一小块,像藏了颗小小的星,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等你下次实验报告拿满分,就送给你。”他说话时,窗外的雪突然大了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粘在玻璃上,瞬间化成小小的水痕,把他的侧脸映得有些模糊,像蒙在一层水汽里。
那天下午的实验课,萧暮云格外认真。调显微镜时,他的手还在因为激动微微发抖,载玻片在载物台上晃了半天才放稳,陆景渊就站在他旁边,替他扶着镜筒,温热的指尖偶尔碰到他的手背,像细小的电流窜过皮肤,让他想起夏天在海边被水母蛰到的麻痒感,却又带着暖意,让人忍不住想再碰一次。
观察洋葱表皮细胞时,他数了三遍才数清细胞核的数量,生怕哪里弄错,连呼吸都放轻了,像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张老师走过来检查时,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攥着显微镜的调节轮,直到看见老师在报告上画了个鲜红的“A+”,红墨水在纸上洇开小小的晕,像朵突然绽放的花,他才松了口气,后背都沁出了点汗,在冷飕飕的实验室里竟然觉得有点热。萧暮云刚要欢呼,就被陆景渊拽着胳膊拖到了器材室,他的手腕被拽得有点发红,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器材室里堆着旧的显微镜和试管架,墙角还立着几个空的玻璃试剂瓶,瓶口蒙着厚厚的灰。空气里飘着松节油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像走进了一间被遗忘的旧时光仓库。陆景渊反手带上门,金属插销咔哒一声扣上,把外面的风雪和人声都隔在了门外,世界突然变得安静,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雪落声。“给你。”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支钢笔,放在萧暮云掌心,笔杆还带着他的体温,比暖手宝更让人安心,像一块被捂热的玉。“还有这个。”他又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那个灰扑扑的毛线团,里面裹着条织了半截的围巾,灰色的线被拆得乱七八糟,像团被猫抓过的线球,露出里面藏着的宝蓝色毛线,蓝得像夏天的天空,“沈越说要织灰色的,我觉得你戴蓝色好看,就拆了重织……”
话没说完,就被萧暮云猛地抱住了。暖手宝还在两人中间硌得慌,塑料外壳抵着彼此的肋骨,像块小小的盾牌,却挡不住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跳,像冬夜里敲窗的雪粒,密集又滚烫,快要把肋骨都震碎了。“织得挺好的。”萧暮云把脸埋在他白大褂里,闻见淡淡的松节油味混着毛线的清香,还有陆景渊身上独有的、像晒过太阳的被子般的味道,让人想一直埋在这里。“比顾泽给沈越织的那条强多了——他那条针脚歪歪扭扭的,把沈越的脖子勒出红印了,沈越还嘴硬说‘这是爱的印记’,结果第二天就换了条围巾,把那条藏进了衣柜最底层。”
陆景渊低低地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毛衣传过来,像远处闷雷的余响,震得萧暮云的耳朵都有点麻。“等织完了,我们去银杏道拍照。”他伸手揉了揉萧暮云的头发,指腹擦过他冻得发红的耳垂,像在抚摸一块易碎的宝石,“雪落在银杏树上,像撒了把糖。”器材室角落里的旧暖炉上,积着厚厚的灰尘,炉口的锈迹像朵干枯的花,却在此刻仿佛也透出点暖意,好像里面还藏着去年冬天的余温。
走出器材室时,雪下得更大了。大片的雪花打着旋从天上落下来,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飞,把操场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连远处的篮球架都变成了个模糊的雪人。顾泽正举着把黑色的大伞追沈越,伞沿的雪沫子簌簌地掉在沈越的围巾上,沈越却笑得像捡了糖的孩子,故意跑得更快,让顾泽在后面急得直跺脚,嘴里喊着“沈越你站住,伞都要被风吹翻了”。萧暮云把钢笔小心翼翼地插进笔袋,金属笔帽碰到拉链,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漫天风雪里像个小小的音符。他忽然发现陆景渊的围巾太长,垂在地上沾了不少雪,白色的雪粒粘在深灰色的毛线里,像条拖在雪地里的银河,星星点点都是光。
“我帮你围。”萧暮云踮起脚,把陆景渊的围巾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多余的长度塞进他的白大褂里,像把温暖的秘密藏了起来。指尖擦过他的下巴时,他看见对方眼里映着的雪光,比暖手宝还烫,比窗外的阳光还亮,把他的影子都映在了里面。陆景渊的睫毛上沾了片小雪花,没等萧暮云伸手去碰,就化成了小小的水珠,像滴没忍住的泪,顺着睫毛滑落,消失在脸颊的绒毛里。
“冷吗?”陆景渊低头问他,呼出的白气在两人之间凝成小小的雾,很快又被风吹散,像个刚说出口就消失的秘密。
萧暮云摇摇头,把揣着钢笔的笔袋往怀里又捂了捂,好像这样就能把温度锁在里面。笔袋里还放着那片陆景渊描了金边的银杏叶,此刻和钢笔挨在一起,像两个互相取暖的秘密,在寒冷的冬天里相依为命。“不冷。”他抬头时,一片雪花恰好落在陆景渊的眉骨上,他伸手去掸,指尖却被对方握住,像握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生怕一松手就化了。
陆景渊的手比刚才更暖了,掌心的纹路里还沾着点毛线的纤维,蓝盈盈的,像藏了根蓝天的线。“回教室吧。”他牵着萧暮云往教学楼走,脚印在雪地里踩出两行并排的坑,很快又被新的雪花填满,像从未留下过痕迹,“不然张老师该说我们偷懒了,他今天早上还说‘冬天最容易懈怠’。”
走廊里的暖气倒是还能勉强运作,墙上的温度计指着15℃,红色的液柱在刻度中间打盹,比实验室暖和多了。萧暮云坐在座位上,把笔袋放在桌肚里,手指隔着布料摸着那支钢笔的轮廓,感受着它的形状,像在触摸一个温暖的梦。陆景渊坐在他前排,正低头整理实验报告,后颈的绒毛上还沾着点雪粒,像撒了把碎盐,在暖黄的灯光下亮晶晶的。
“喂。”萧暮云用笔杆轻轻戳了戳他的背,笔杆是塑料的,戳在背上软软的,“围巾什么时候能织完?”他想象着自己戴上宝蓝色围巾的样子,会不会像把蓝天围在了脖子上。
陆景渊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随即转过身,耳尖又开始发红,像被走廊里的暖气熏的。“快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毛线球,宝蓝色的线在他指尖绕了圈,像绕了个小小的蓝环,“等周末……应该就能收尾了。”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捏着毛线针的样子格外好看,银针在他指间穿梭,像在演奏某种只有两人能懂的乐器,旋律是藏在毛线里的期待。
窗外的雪还在下,透过玻璃看过去,像幅没干的水墨画,白的雪,灰的天,还有隐约可见的黑色树影,晕染在一起,温柔得让人想把时间停在这里。萧暮云看着陆景渊转过去的背影,又低头摸了摸笔袋里的钢笔,忽然觉得这个暖气坏掉的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实验台上的暖手宝还在慢慢散热,器材室里的旧暖炉、陆景渊掌心的温度、钢笔上的刻字、织了半截的围巾,还有窗外落满雪的银杏道,都像一个个小小的暖炉,把这个冬天烘得暖暖的,像杯加了糖的热牛奶,甜得从舌尖暖到心里。
放学时,顾泽硬要拉着沈越堆雪人,说“今年的第一场雪,必须有仪式感”,结果两人在雪地里打了起来,滚得满身是雪,像两只刚从面粉袋里钻出来的猫,连头发里都沾着雪粒,却笑得停不下来。萧暮云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陆景渊把织了半截的围巾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拉链拉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的,把萧暮云的手抓过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他的口袋很大,能把两个人的手都装进去。
“这样就不会冻着了。”他的口袋里还揣着那个暖手宝,热度隔着两层布料渗过来,把两只手都焐得暖暖的,连指尖都透着热意。“等围巾织好,就不用揣口袋了,到时候围着围巾,手插在口袋里,就更暖和了。”
萧暮云点点头,看着远处顾泽把一个雪球精准地砸在沈越脸上,沈越尖叫着扑过去,两人在雪地里滚作一团,把刚堆了一半的雪人都撞塌了。他忽然想起陆景渊说的,雪落在银杏树上像撒了把糖,那此刻这片被雪覆盖的操场,大概就是块刚做好的蛋糕,而他们四个,就是蛋糕上最甜的糖霜,把冬天都变得甜甜的。
陆景渊的手指在口袋里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像在确认他没冻着,又像在玩一个只有两人知道的游戏。萧暮云把另一只手也伸进他的口袋,摸到了那支银灰色的钢笔,笔帽上的樱花图案硌着掌心,像个温柔的提醒,提醒着这里藏着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秘密。他知道,这个冬天还很长,还会有更冷的日子,还会有下不完的雪,但有了暖手宝、钢笔,还有那条正在织的围巾,有了身边这个人,再冷的日子,也会像被阳光晒过的被子,藏着满满的暖意,让人觉得冬天也没那么难熬。
雪还在下,落在陆景渊的发梢,落在萧暮云的肩头,落在远处的银杏树上。那些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雪,真的像撒了把糖,甜得让人心头发烫。萧暮云看着陆景渊眼里的自己,那个被雪光映得有点模糊的影子,忽然觉得,所谓的冬天,或许就是为了让温暖的东西显得更温暖,让重要的人显得更重要——比如暖炉,比如钢笔,比如眼前这个人,他们像冬天里的光,照亮了所有寒冷的角落,让每个下雪的日子都变得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