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我是被冻醒的。
后脖颈贴着沙发凉席,冷得像有块冰砖压着。睁开眼,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天光还是青灰色的,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冰箱制冷器间歇的嗡鸣。我猛地坐起来,浑身骨头咔吧响,右手腕火辣辣地疼——昨天晚上跟那个镜中鬼差掰手腕的地方,现在红得像块刚出炉的烙铁。
地上的影子老老实实趴在那儿,随着晨光慢慢拉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我盯着影子看了足足三分钟,心脏擂鼓似的撞着肋骨。昨晚发生的一切像场荒诞的噩梦:瑶瑶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影子里传出来,鬼差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还有我伸进影子世界时摸到的、黏糊糊像烂泥一样的墙壁……
"哥!救我!"
妹妹的声音突然在脑子里炸开,我头皮一阵发麻,差点从沙发上滚下去。茶几上横七竖八躺着三个泡面桶,汤汁在劣质木纹桌面上洇出深色污渍,其中一个桶里还泡着昨天剩的面条,现在已经涨得像团烂棉絮。
手机屏幕亮着,显示六点零七分,电量只剩8%。我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还穿着昨天送外卖的蓝色冲锋衣,胸口沾着不知道是哪家麻辣烫溅的红油。
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我挣扎着站起来想去倒水,脚刚落地就踢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瑶瑶最喜欢的那个兔子玩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踢到了墙角。兔子的右耳朵掉了半只,还是去年她生日时我用工资给买的,当时她抱着兔子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鼻子突然就酸了。我走过去捡起兔子玩偶,布料上还留着淡淡的草莓洗衣液香味,那是瑶瑶最喜欢的味道。
"等哥,瑶瑶,哥今晚一定救你出来。"我对着兔子耳朵小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
就在这时,我瞥见门缝底下塞着个白色信封。
我们这栋楼是城中村最老的那种握手楼,楼道里永远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桶的酸臭味。邻居们不是捡破烂的就是在附近工地打零工的,谁会往别人家门缝里塞信封?我心里咯噔一下,放轻脚步走过去。
门口的水泥地上,赫然印着半个清晰的鞋印。黑色皮鞋,纹路整齐,鞋跟处还有点反光。这绝对不是我们这栋楼该出现的鞋子——楼下老王家的儿子总穿着双开胶的运动鞋,三楼的张婶一年四季都是拖鞋,至于我自己……昨天送外卖时把唯一一双帆布鞋的鞋底都磨穿了。
我的心跳瞬间提到嗓子眼,蹲下身用两根手指捏起信封。信封是厚牛皮纸做的,质感特别好,摸上去凉丝丝的,跟周围油腻腻的环境格格不入。右下角有个指甲盖大小的烙印,烫金的,看起来像个眼睛形状的图案,看得我心里发毛——这印记怎么有点眼熟?
鬼使神差地拆开信封,里面滑出来一张支票。我展开的手一抖,差点把它掉地上。
收款方空白,金额那里印着阿拉伯数字"500000",旁边用中文大写写着"伍拾万元整"。付款行是市中心那家最高档的商业银行,我送外卖时路过过无数次,门口永远站着穿制服的保安,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附言栏里只有一行打印体小字:"诚意购买您拥有的'特殊物品'"。
我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特殊物品?是指能让我进入影子世界的那个方法?他们怎么知道的?难道昨晚不只是瑶瑶和那个鬼差……还有人在看着我?冷汗顺着后脊梁往下淌,冲锋衣的内衬瞬间就湿透了。
我冲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楼下的早餐摊已经支起来了,腾起的油烟在青灰色的天光里扭来扭去。穿蓝布褂子的老板正在炸油条,滋滋啦啦的油响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几个蹲在马路牙子上吃早饭的农民工抬起头,好奇地往我这边看——估计是我撩窗帘的动作太急了。
没看到穿黑皮鞋的人。
但是等等,便利店门口站着个戴墨镜的男人,大热天穿着件黑色夹克,背对着我这边打电话。他的站姿特别直,像根木棍插在那儿,跟周围晃来晃去的路人完全不一样。
我的心脏沉了下去。
回到屋里,我把支票摊在茶几上,伍拾万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眼睛。长这么大我见过的最大数额的钱,就是瑶瑶住院时交的那三万押金,还是跟工友们东拼西凑的。现在突然出现五十万,买一个我不知道是什么的"特殊物品"。
这不是钱,这是催命符。
我拿起信封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次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个电话号码,很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我犹豫了足足五分钟。报警?跟警察说什么?说我能进影子世界,现在有人要花五十万买我的"特殊物品"?他们不把我当成精神病才怪。
最终我还是按下了拨号键。反正瑶瑶还在那边等着我,死马也得当活马医。
"嘟...嘟...嘟..."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来,对面传来的不是人声,而是经过电子处理的机械音,像科幻电影里的机器人:"林先生,我们知道您昨晚的经历。上午九点,我们派人到您住处详谈。"
"你们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
"嘟...嘟...嘟..."
话没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后脖颈的冷汗更厉害了。他们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住在哪儿,甚至连我昨晚经历了什么都清楚。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我跑到门后,把那个掉轮子的旧书架推过去抵住房门,又从厨房抽屉里翻出那把用了三年的水果刀——刀刃有点卷边,但对付人应该够了。把刀藏在沙发垫底下,我又检查了一遍瑶瑶的房门,确认还是我昨晚锁上的样子。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七点十五分,距离九点还有一个半小时。我在屋里来回踱步,每走一步,地板就发出"吱呀"的呻吟,像个垂死的老人。窗外的天渐渐亮透了,阳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肚子突然叫了起来,这才想起自己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厨房空空荡荡,除了半袋挂面什么都没有。我找出个没洗的碗,倒了点自来水冲了冲,抓了把挂面扔进去,又撒了点盐。煮面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地上的影子,生怕它突然又活过来。
面条煮得黏糊糊的,根本没法吃。我勉强扒拉了两口,就把碗扔到了水槽里。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八点半,那个戴墨镜的男人还在楼下便利店门口站着,像个不会动的雕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终于,九点整的时候,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
不同于楼上王大爷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也不同于隔壁小夫妻吵吵闹闹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很沉稳,一步是一步,节奏均匀,不疾不徐,听起来就像……就像电视里那些大公司的老板走路的声音。
脚步声停在了我家门口。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悄悄伸向沙发垫底下的水果刀。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不多不少正好三下,力度适中,既不会太轻听不见,也不会太重显得粗鲁。
我屏住呼吸,慢慢挪到门后,透过猫眼往外看。
门外站着个男人,大概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熨得平平整整,连个褶皱都没有。他个子很高,估计得有一米九,肩膀宽阔,站在狭窄的楼道里显得格格不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林先生,我姓陈,受协会委托前来。"男人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低沉悦耳,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他微微侧身,露出手里的一个黑色皮夹,里面似乎有张证件,但角度问题我看不清具体内容。
我握紧手里的水果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什么协会?我不认识你。"
"开门再说吧,林先生。"陈先生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我们有共同的利益,或者说,有您需要的东西。"
我犹豫了。瑶瑶还在影子世界里等着我,这个陈先生很可能是唯一知道怎么救她的人。可是,如果开门后是个陷阱怎么办?
"我不会伤害您,林先生。"陈先生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只是来谈一笔生意。"
最终,我还是决定开门。死就死吧,只要能救瑶瑶,什么都值了。我挪开书架,解开防盗链,缓缓拉开门。
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扑面而来,跟楼道里的霉味混合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陈先生微微颔首,目光快速扫视了一下屋内,眼神里没有任何惊讶或鄙夷,仿佛在看一个普通的办公室。
"请进。"我侧身让他进来,手依然藏在身后,紧紧握着那把水果刀。
陈先生走进屋,站在客厅中央,没有随便落座。他的目光掠过茶几上的五十万支票,又扫过地上的泡面桶和墙皮剥落的墙面,最后落在了我脸上。
"林先生,我们开门见山吧。"陈先生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动作优雅得像在参加什么重要会议,"我们想收购您获得的'双城通行证',也就是您昨晚使用的那面'镜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双城通行证?这名字听起来比"特殊物品"正规多了,看来他们是专门干这个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强装镇定。
陈先生摇了摇头,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林先生不必否认。昨晚午夜,您的影子逆向展开时,我们的监测设备已有记录。"他说着,将平板电脑转向我。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段模糊的监控录像,角度像是从天花板拍下来的。画面里,我正跪在地上,双手伸进自己的影子里,影子像水一样波动着,边缘泛着诡异的白光。时间显示是昨晚十一点五十九分。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们一直在监视我!
"你想干什么?"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陈先生收回平板电脑,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我们是'收集者协会',专门回收各种异常物品。"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您手中的'双城通行证'非常稀有,对我们很有价值。"
"五十万只是定金。"陈先生再次将平板转向我,这次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银行转账界面,"配合我们取出'镜子'后,再付五百万。"
五百万。
这个数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我脑袋上。如果有了这笔钱,我可以给瑶瑶治病,买大房子,再也不用送外卖看人脸色……
但是,瑶瑶还在影子世界里。如果我把"通行证"给了他们,谁去救瑶瑶?
"我没有什么通行证。"我咬着牙说。
陈先生似乎早料到我会这么说,他不急不慢地滑动屏幕,调出另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小女孩,穿着蓝色连衣裙,扎着羊角辫,正对着镜头笑。
是瑶瑶!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这张照片是去年瑶瑶生日时我给她拍的,当时她刚吹完蜡烛,脸上还沾着奶油。
"林瑶小姐,十二岁,Rh阴性血,三年前被诊断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陈先生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像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她现在的处境可不太好。"
他滑动屏幕,下一张照片弹了出来。
这张照片让我的血液都冻住了。
瑶瑶被铁链绑在一根锈蚀的路灯杆上,蓝色连衣裙沾满了黑色的污渍,裙摆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她低着头,头发凌乱地遮住了脸,只能看到瘦削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地上是灰蒙蒙的沙子,天空是诡异的暗红色,远处影影绰绰站着几个黑影。
"不……"我发出一声干涩的呻吟,手里的水果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陈先生面无表情地继续滑动屏幕。下一张照片里,两个穿着古代差役服装的人影站在瑶瑶身后,他们的脸隐藏在宽大的帽檐下,只能看到伸出的手上长着黑色的指甲。其中一个鬼差正抬起手,似乎要打到瑶瑶身上。瑶瑶惊恐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嘴巴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喊着什么。
"镜像世界的'狱卒'对新血奴特别'照顾'。"陈先生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一字一句扎进我心里,"林小姐能撑多久,取决于您的决定。"
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我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抓起桌上的水杯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碎片四溅,水花溅湿了陈先生的西裤,但他动都没动一下。
"你对她做了什么?!"我嘶吼着,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没等陈先生回答,我已经像疯了一样扑过去,从地上捡起水果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刀刃很钝,但我用的力气很大,能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肌肉绷紧了。
"放了她!现在就放了她!"我的手抖得厉害,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否则我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陈先生终于有了反应,他微微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惊讶,但眼神里依然没有丝毫恐惧。"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尤其是在您妹妹还在'那边'的情况下。"他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还抬手掸了掸西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我把刀又往前送了送,刀刃划破了他的皮肤,渗出一小滴血珠。"我让你放了她!"
陈先生叹了口气,突然伸出手,两根手指轻轻捏住刀刃,然后往上一抬。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手里的水果刀竟然被他轻轻松松地夺了过去。他随手将刀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普通人在镜像世界的存活率不到3%。"陈先生整理了一下被我弄皱的衣领,语气平淡地说,"您觉得以您的能力,能把她救出来吗?"
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陈先生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黑色的名片,放在茶几上。"想通了就打这个电话,24小时内有效。"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逾期...林小姐可能等不到下一个午夜。"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楼道里传来他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坐在地上,浑身发抖,眼泪糊了满脸。茶几上的黑色名片像一块墓碑,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连个名字都没有。右下角印着那个熟悉的眼睛烙印,跟信封上的一模一样。
3%的存活率。
陈先生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连小学生都打不过,怎么可能跟那些青面獠牙的鬼差斗?可是瑶瑶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那个鬼地方受苦。
突然,我注意到陈先生刚才被我用刀抵住脖子时,右袖口向上卷了一点,露出手腕上一个黑色的印记。那个印记……跟昨晚鬼差按在我手腕上的烙印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一激灵。我猛地站起来,冲到窗边,撩开窗帘往下看。那个戴墨镜的男人已经不见了,便利店门口空荡荡的,仿佛从来没有人站过那里。
我像个疯子一样在屋里转圈,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办?答应陈先生,把那个什么"双城通行证"给他,换瑶瑶回来?可如果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我拿什么保证他们会遵守承诺?
不,我不能相信他们。瑶瑶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必须亲自去救她。
我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泼了把脸。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睛红肿,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看起来像个鬼。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倒影。
等等!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刚才我抬手泼水的时候,镜子里的倒影好像慢了半拍!
我试探性地抬起左手,镜子里的人也抬起了左手。我又抬起右手,镜子里的人同样抬起了右手。看起来没什么异常。难道是我太紧张了,出现了幻觉?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台上有个东西。我愣了一下,慢慢走过去。
窗台上放着一盆多肉植物,叶片胖乎乎的,绿得发亮。这盆多肉……是瑶瑶养的那盆!她失踪前一直放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伸手碰了碰叶片,冰凉的触感传来,是真实的。泥土还是湿的,像是刚被人浇过水。一片叶子上有个小小的咬痕,我记得很清楚,这是瑶瑶上个月不小心咬的,当时她还哭了半天,说对不起小肉肉。
这是瑶瑶的多肉!她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
我把多肉捧在手里,突然发现叶片上有一些微小的发光颗粒,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我想起昨晚在影子世界里看到的场景,那里的沙子也是这样发着光。
突然,我明白了。
陈先生说得对,普通人在镜像世界的存活率可能不到3%。但我不是普通人,昨晚我徒手撕掉了那个鬼差的手臂,我的影子能通往那个世界。最重要的是,瑶瑶在给我指路,她在告诉我她还活着,她在等我去救她。
我把多肉放在窗台上,让它面向阳光。然后我捡起地上的水果刀,走到客厅中央,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影子静静地趴在那里,随着太阳升高,变得越来越短。
"他们错了。"我对着影子轻声说,握紧了手里的刀,"我不是普通人类。"
手腕上的烙印突然开始发烫,像有团火在烧。我低头一看,那个黑色的印记竟然发出了淡淡的红光,跟昨晚在影子世界里看到的光芒一模一样。
"今晚,不等十二点。"我举起刀,刀刃对准自己的影子,"我就去找你——这次,我不会再让你从我手中溜走!"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我握着刀站在客厅中央,影子在脚下微微晃动,仿佛在回应我的话。瑶瑶的多肉在窗台上闪着微光,像一颗希望的种子。
我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但我不害怕,只要能救回瑶瑶,就算下地狱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