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德伦高中的日子,对颜轻月而言,依旧像在透明的玻璃鱼缸里游动。看得见周遭光怪陆离的热闹,声音却被隔绝在外,只余下沉闷的嗡鸣。她精准地履行着学生的职责,笔记一丝不苟,成绩遥遥领先,却永远游离在人群之外。课桌周围形成了一圈无形的真空地带,同学们或好奇或不满的目光偶尔扫过,最终都化为无趣的讪讪。她的孤高,成了这所精英高中里一道独特的、无法解读的风景线。
只有天台,是她唯一的透气孔。
自从那天之后,颜轻月发现,陈庭出现在天台的时间似乎有迹可循。通常是在午后第一节自习课结束,阳光最炽烈也最慷慨的时候。那架旧钢琴成了固定的风景,而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也成了颜轻月沉默世界里唯一带着温度和旋律的坐标。
她不再像第一次那样贸然靠近,只是习惯性地走到天台另一端,她惯常凭栏的位置,背对着钢琴,静静地站着。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线,或者楼下操场奔跑跳跃的身影。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身后每一个流淌的音符。陈庭弹的曲子很杂,有时是古典的德彪西、肖邦,有时是带着蓝调忧郁的爵士,甚至偶尔会有一些轻快活泼的流行旋律改编。她的琴技显然受过极好的训练,即使在这架音色跑偏的老旧钢琴上,也能赋予乐曲动人的灵魂。
颜轻月从不回头,只是聆听。陈庭似乎也默契地接受了这份无声的陪伴,从未刻意招呼她过去,也从未中断过自己的弹奏。风在天台上打着旋儿,将琴声和少女清冷的身影缠绕在一起。
直到那天下午。
颜轻月正沉浸在一道复杂的物理题思路中,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偶尔停顿,凝神思索。一个身影停在了她的课桌旁,挡住了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
她抬起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眸里。
陈庭微微俯身,一只手随意地撑在她的桌角,白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手腕。她身上那股清冽的阳光与木质混合的气息,瞬间压过了教室里粉笔和书本的味道。
“颜轻月同学?”陈庭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和力,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的同学也隐约听到,“你的音乐鉴赏课作业,似乎还没有交?”
音乐鉴赏是选修课,作业是分析一首指定曲目的结构和情感表达。颜轻月确实忘了。或者说,她潜意识里觉得这种主观性过强的作业无足轻重。
“忘了。”她言简意赅,声音平淡无波。
“没关系,”陈庭的笑容加深,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反而透着一丝了然,“我看过你的档案,你以前的钢琴基础相当不错。这样吧,”她直起身,用一种不容置疑却又十分自然的语气宣布,“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们聊聊,顺便把作业补上。嗯……四点半,可以吗?”
周围几道好奇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老师单独约谈?还是放学后?尤其对象是这位冰山转学生?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水面的涟漪,悄然扩散。
颜轻月蹙了下眉。她讨厌这种额外的关注和约定,更讨厌打乱自己放学后直接回别墅独处的节奏。拒绝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陈庭的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温和却坚定地锁住她,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不情愿,又带着一种“我知道你会来”的笃定。那琥珀色的眼底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只有她们两人才能懂的促狭——关于天台的秘密。
“好。”鬼使神差地,那个拒绝的音节在舌尖转了个弯,变成了一个清冷的单字。
陈庭满意地点点头,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留下一声清脆的余音。“那就说定了。”她转身离开,白衬衫的背影穿过教室的桌椅和人声,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韵律感。
放学铃声如同解脱的号角。颜轻月几乎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避开人流,快步走向位于艺术楼角落的音乐教师办公室。夕阳的余晖将长长的走廊染成温暖的橘红色,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颜轻月抬手,指节在门上轻叩了两下。
“请进。”陈庭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点慵懒的尾音。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艺术气息扑面而来。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画,墙角立着乐谱架,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各种乐谱、书籍和一个小巧精致的香薰加湿器,正袅袅地散发着清雅的雪松气息,与陈庭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一架保养得极好的三角钢琴,黑色的琴身在暖黄的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与天台那架老旧立式琴判若云泥。
陈庭正坐在钢琴凳上,背对着门口,听到声音才转过身。她脱掉了教师制服外套,只穿着贴身的白色丝质衬衫,领口解开两颗纽扣,露出精致的锁骨线条。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夕阳的金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打在她身上,勾勒出优雅而放松的侧影。
“来了?挺准时。”她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吧。”
颜轻月依言坐下,脊背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训话的学生。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架漂亮的三角钢琴。
“作业呢?”陈庭起身,走到办公桌后,给自己倒了杯水,也给颜轻月倒了一杯,放在她面前的桌上。清水在玻璃杯里折射着细碎的光。
“没写。”颜轻月坦白,目光落回陈庭脸上,带着点坦然的清冷,“不知道写什么。”
陈庭并没有意外,反而轻笑了一声,绕过办公桌,倚坐在桌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带着几分玩味。“不知道写什么?还是……不想写?”她微微歪头,几缕微卷的发丝滑落颊边,“你听得懂,对吧?那些音符在说什么。”
颜轻月沉默。她确实听得懂,音乐对她而言,从来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可以直接触摸到的情绪河流。
“这样吧,”陈庭忽然站直身体,朝钢琴走去,“作业免了。陪我弹会儿琴,就当……补课费?”她坐到琴凳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颜轻月过来。
又是这样。带着不容拒绝的邀请。颜轻月看着那张琴凳,窄窄的,显然是为一个人准备的。两个人坐,意味着……极其贴近的距离。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我很久没练了。”她再次重申,试图筑起一道防线。
“我知道。”陈庭侧过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眸在暖光下如同融化的蜜糖,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难以抗拒的蛊惑,“所以才要练。过来,轻月。”她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不是“颜同学”,而是“轻月”。那两个字从她唇齿间溢出,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和重量,轻轻敲打在颜轻月的心上。
防线无声地坍塌了一角。颜轻月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站起身,走向那架散发着温润光泽的三角钢琴。她在琴凳的另一端坐下,身体刻意地向边缘靠了靠,试图拉开与陈庭的距离。然而琴凳就那么大,即使她再努力,两人之间也只隔着一拳的空隙。陈庭身上那股清冽又温暖的混合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别紧张,”陈庭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绷,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带着安抚的笑意,“就当是在天台,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说着,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在低音区按下几个深沉的和弦,如同低语的前奏。“来,试试这个。”
她弹奏起一段舒缓而略带忧伤的旋律,是肖邦的《夜曲》片段。音符流淌出来,带着月光般的静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感。
“跟着我。”陈庭说着,右手离开了琴键,自然而然地覆上了颜轻月放在膝上、微微攥紧的右手。温热的触感再次包裹住她微凉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僵硬的手指从膝盖上拉起,引导着它们悬停在琴键上方。
颜轻月的心脏猛地一跳!比天台那次更甚!因为这次,陈庭的另一只手,也极其自然地环过了她的腰后,轻轻搭在了她另一侧的手腕上。这个姿势,几乎是将她半圈在怀里,后背甚至能若有似无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体温和衬衫下柔软的起伏。强烈的存在感和侵略性的气息让她浑身瞬间僵硬,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触碰的皮肤。
“放松,轻月。”陈庭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而磁性,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肩膀沉下去……手腕要这样……”她的手指微微用力,调整着颜轻月手腕的角度,指腹不经意地摩挲过她腕骨内侧最细嫩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电流。
颜轻月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身体也本能地想要逃离这过分的贴近。然而,陈庭的手指却坚定地包裹着她,腰后的那只手也带着一种温和的禁锢感,将她牢牢地固定在琴凳上这方寸之地。她甚至能感觉到陈庭说话时胸腔轻微的震动,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她的脊背上。
“别怕,”陈庭的声音就在她耳畔,近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感受它……感受这声音……”
她带着颜轻月微颤的指尖,轻轻按下了第一个音符。冰凉坚硬的琴键触感,与手背上那温热柔软的包裹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和刺激。颜轻月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指尖下的琴键似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一个音符,两个音符……在陈庭耐心而强势的引导下,颜轻月的手指笨拙地、断断续续地按动着。旋律磕磕绊绊,不成曲调。她全部的感官都仿佛被身后这个女人所攫取——她指尖的力度,她呼吸的频率,她身上那令人眩晕的气息,以及她身体传来的、源源不断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温热。
陈庭似乎完全沉浸在这种引导之中。她的头微微侧着,下颌几乎抵在颜轻月单薄的肩窝上方,目光专注地看着那双在琴键上移动的、被自己掌控的手。她的手指始终稳定地覆在颜轻月的手背上,偶尔会微微收紧,给予无声的鼓励或调整的力道。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当一小段简单的旋律终于勉强成型,陈庭带着她按下最后一个音符时,颜轻月才惊觉自己后背的衬衫已经被细密的汗珠微微濡湿。不是累的,而是一种极度紧绷后骤然放松带来的虚脱感,混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全然掌控却又奇异安心的复杂情绪。
陈庭的手松开了。腰后那股温和的禁锢感也随之消失。
骤然失去包裹的指尖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后背也瞬间感受到一丝凉意。颜轻月几乎是下意识地、极轻微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仿佛那突然撤离的温度带走了某种支撑。
“很好。”陈庭的声音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她稍稍拉开了些许距离,但两人依旧挨得很近,侧过身看着颜轻月有些怔忡的侧脸。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精致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微微颤抖着,泄露了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你的手很漂亮,”陈庭的目光落在颜轻月那双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天生就是为弹琴而生的。只是有点冷。”她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自己温热的手掌,轻轻包裹住了颜轻月放在琴键上、微微蜷缩的右手。
这一次,没有引导弹琴的借口。这是一个纯粹的、带着温度传递的、近乎亲昵的触碰。
颜轻月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烫到一般,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她转过头,清冷的眸子第一次带着明显的、近乎控诉的波动看向陈庭,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
“老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薄怒和不易察觉的慌乱。
陈庭看着她像受惊小鹿般骤然缩回的手,以及那双冰层碎裂、露出底下惊惶的眸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泠悦耳,带着一种得逞般的愉悦,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
“抱歉,”她嘴上说着抱歉,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琥珀色的瞳仁在灯光下闪着狡黠的光,“只是觉得,你的手像晒过太阳的琴键,看着冷,捂一捂就暖了。”
这句近乎调笑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颜轻月心底激起更大的波澜。晒过太阳的琴键?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她抿紧了唇,别开脸,拒绝再与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对视。心跳却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狂乱地冲撞。
陈庭见好就收,没有再继续逗弄。她站起身,走到办公桌旁,拿起一个文件夹。“好了,说点正事。”她抽出几张打印好的资料递给颜轻月,“这是我整理的几份适合你程度的练习曲目和基础乐理复习资料。带回去看看。”
颜轻月接过,纸张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
“另外,”陈庭靠在桌沿,抱着手臂,姿态放松而优雅,目光重新落回颜轻月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哥哥……颜先生,给我打过电话了。”
颜轻月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哥哥?他联系陈庭做什么?
“他很关心你,”陈庭观察着她的反应,语气平和,“说你在台湾这边没什么朋友,学业上如果有困难,或者生活上有什么不习惯,让我多留意一下。”她顿了顿,看着颜轻月瞬间又冷下来的脸色,补充道,“当然,我告诉他你适应得很好,成绩优异,只是……比较安静。”
颜轻月握着文件夹的手指微微收紧。哥哥的“关心”,在她听来更像是一种变相的监控。她不需要这种隔着海峡的、流于表面的“照顾”。
“他多虑了。”她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或许吧。”陈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却变得有些深邃,似乎透过颜轻月冰冷的外壳,看到了里面那个茫然无措的灵魂。“不过,如果……”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松而随意,带着点小小的诱惑,“如果你真的觉得放学后很无聊,或者那座大房子太冷清……我的工作室就在学校附近,也有一架还不错的钢琴。随时欢迎你来练琴,或者……只是坐坐。”她指了指桌上的便签纸,“地址写给你?”
颜轻月看着那张空白的便签纸,又看看陈庭带着真诚邀请笑容的脸。去她的私人工作室?这无疑是一个比放学后办公室“补课”更加私密、更加逾越师生界限的邀请。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
然而,那句“那座大房子太冷清”,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深的空洞。别墅的寂静,在日复一日中,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她沉默的片刻,陈庭已经拿起笔,在便签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娟秀的字迹,如同她的人一样优雅。
“拿着吧,”陈庭将便签纸塞进颜轻月手中的文件夹里,动作自然得仿佛她们已是熟稔的朋友,“用不用随你。就当……多一个选择。”
她不再给颜轻月拒绝的机会,转身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手袋。“走吧,天快黑了,我送你到校门口。”
颜轻月捏着那沉甸甸的文件夹,里面装着乐谱资料和那张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便签纸,跟在陈庭身后走出了办公室。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只在天边留下一抹黯淡的紫红。校园里亮起了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拉长两人的影子。
一路无话。陈庭步伐从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校园里格外清晰。颜轻月落后半步,目光落在前方那个挺直的、穿着白衬衫的背影上,心思纷乱如麻。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被包裹的温热,后背仿佛还烙印着那短暂却强烈的贴近感,耳畔还回响着那句“像晒过太阳的琴键”……
车子已经在门口等候。颜轻月拉开车门,准备坐进去。
“轻月。”陈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颜轻月动作一顿,扶着车门,回头看她。
路灯的光线勾勒着陈庭精致的侧脸轮廓,她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近乎怜惜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明亮。“下次,”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夜晚微凉的空气,“在天台听琴的时候,可以转过来。”她的目光似乎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直直地望进颜轻月清冷的眸底深处,“背对着,风太大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朝着与校门相反的方向,步履优雅地融入了渐深的夜色中。白衬衫的背影在路灯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拐角。
颜轻月站在原地,扶着冰冷的车门,夜风拂过她微微发烫的脸颊。陈庭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涟漪。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就在那里,背对着她听琴。
她什么都知道。
一种被看穿、被包容、甚至被无声纵容的奇异感觉,混杂着方才那些过分亲昵触碰带来的悸动和薄怒,在她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着。她低头,看着手中紧握的文件夹,那张写着地址的便签纸仿佛一个滚烫的烙印。
她坐进车里,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狭小的空间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陈庭的清雅气息。车子平稳地驶向半山那座巨大的、冰冷的别墅。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流光溢彩,却照不进她的眼底。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文件夹光滑的表面,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掌心残留的温度。那句“像晒过太阳的琴键”的调侃,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
冰层之下,有什么东西,正被那道名为陈庭的白昼流星,灼烧着,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