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永远那么刺鼻,像冰冷的蛇,钻进鼻腔,缠绕着每一丝意识。陈庭觉得自己沉在很深很深的水底。水是浑浊的,带着铁锈和某种腐败的气息,光线透过水面,只剩下模糊的、摇晃的惨白光斑。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是老式收音机失去了信号,单调地、固执地响着,掩盖了外界所有具体的声音。
偶尔,会有尖锐的冰凉触感刺破这片混沌——针头扎进皮肤,冰冷的镊子触碰伤口,或者,是更深的、仿佛来自灵魂内部的撕裂痛楚,让她在深水中抽搐一下,又迅速沉沦下去。身体不是自己的,像一具被随意拼凑又反复拆解的破旧木偶,每一处关节都在无声地呐喊,胸口沉闷得如同压着巨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肋骨断了。左臂打着厚重的石膏,沉甸甸地坠在身侧。额角的伤口结了痂,紧绷着,提醒着那个雨夜的毁灭。但这些疼痛,都远不及左手无名指根部那片空荡荡的皮肤所带来的、噬心蚀骨的虚无感。
戒指……她的月光航线……被拿走了。在混乱的手术和后续处理中,它消失了。连同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一起被剥夺了。那个位置,如今只剩下皮肤被长久佩戴压出的、一道浅浅的环形印记,像一个无声的、永不愈合的烙印。
时间失去了刻度。白天和黑夜只是窗外光线的明暗交替,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区别。她大部分时间闭着眼,不是因为困倦,而是因为睁眼看到这惨白的天花板,看到床边各种闪烁的仪器指示灯,看到那些穿着白大褂、带着公式化表情进进出出的人,会让她感到一种更深的窒息。
护士会按时进来,用甜腻而毫无温度的声音叫她:“陈小姐?该吃药了。”
或者:“陈小姐?该换药了。”
有时,会有一个声音更温和些的中年女护工,尝试着扶她坐起来一点,用勺子小心地将寡淡无味的流食喂到她唇边。
陈庭没有任何反应。她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石膏像,任由摆布。嘴唇紧闭着,喂到唇边的食物会顺着嘴角流下,弄脏洁白的病号服。药片被强行塞入口腔,她就含在舌下,直到护士检查时发现,再无奈地清理掉。
她的沉默,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拒绝。拒绝进食,拒绝药物,拒绝交流,拒绝这个世界强行塞给她的一切。
直到那天下午。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不同于护士或护工那带着匆忙或例行公事的脚步声。来人脚步很稳,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不适的从容。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叩响,每一步都像踩在陈庭紧绷的神经上。
她依旧闭着眼,但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一股混合着昂贵须后水和某种冷冽消毒剂的气息靠近床边。一个身影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带来一丝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沉默在病房里弥漫开来,只有仪器规律的、冰冷的“嘀嗒”声。
“陈老师。”一个低沉温和的男声响起,打破了沉默。声音很有磁性,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安抚感,却又像包裹着丝绒的刀锋,精准地刺入耳膜。
陈庭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
“我是周慕云,你的主治心理医生。”周慕云的声音很平静,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颜先生很担心你。你身体的伤势在恢复,但心理上的创伤……似乎更深。”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陈庭的呼吸依旧微弱而平缓,如同沉睡。
周慕云并不气馁,继续用他那温和而具有穿透力的语调说着:“我了解了一些情况。那晚的事故,对你打击很大。还有……你和那位颜小姐之间……复杂的关系。”他刻意加重了“复杂”两个字,带着一种了然和探究的意味。
“年轻时的依赖,很容易被误读为特殊的情感,尤其是在特定的情境下。师生之间,这种界限的模糊,常常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缓缓淌过,“颜小姐年纪小,经历特殊,对你的依恋或许是她溺水时抓住的浮木。但陈老师,你是成年人,是她的师长,你有责任引导她走向更理性、更符合社会规范的道路,而不是……任由她沉溺,甚至自己也陷入其中。”
陈庭放在身侧、被石膏固定住的左臂,手指在无人看见的被褥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现在的结果,虽然惨痛,但未尝不是一种……止损。”周慕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颜小姐回到她应有的位置,有最好的医疗资源,她的未来依旧光明。而你,陈老师,你的人生也不该就此停滞。你有才华,有事业,有属于你的、更广阔的世界。为一个本不该发生的错误,赔上自己的一切,值得吗?”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蛊惑:“放下吧。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放下那些沉重的负罪感。承认错误,接受现实,才能重新开始。遗忘,有时候是最大的仁慈,对别人,也是对自己。”
遗忘?仁慈?
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庭的心上。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琥珀色的眼眸,曾经如同盛着碎金阳光的湖泊,此刻却空洞得可怕,像两口干涸的深井。里面没有任何焦距,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她就那样直直地、毫无生气地看着惨白的天花板,仿佛周慕云这个人,和他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只是空气。
周慕云被她这双空洞的眼睛看得微微一怔,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但他很快调整好表情,脸上依旧是那种温和而专业的微笑:“看来我的话,对你并非毫无触动,陈老师。”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毫无褶皱的白大褂,“好好休息。遗忘需要时间,也需要……一点帮助。我会再来看你。”
皮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地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的瞬间,陈庭空洞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到了自己打着石膏的左臂上。遗忘?放下?仁慈?
一股冰冷的、带着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她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一口暗红的、粘稠的鲜血喷溅在雪白的枕套上,如同一朵狰狞的、绝望的花。
遗忘?
她忘不了轻月扑进她怀里时那滚烫的泪水。
忘不了她心口那枚紧贴皮肤、带着生命搏动的戒指。
忘不了挡风玻璃后,轻月染血的脸上,那双望着她的、充满了巨大恐惧和依赖的眼睛。
更忘不了……那封冰冷的、写满“告别”和“划清界限”的信……
放下?
放下那被她亲手戴上、又在她怀中碎裂的月光航线?
放下那个在冰冷世界里唯一向她伸出温暖的手、唯一让她愿意燃尽自己去守护的灵魂?
放下她们之间所有无声的默契、琴键上的温度、天台上的风,和那个暴雨夜绝望的拥抱?
仁慈?
对谁仁慈?对那个被强行夺走一切、推入深渊的轻月?还是对那个亲手碾碎她所有希望、将她钉在耻辱柱上的自己?
“嗬……嗬……” 破碎的气音从陈庭染血的唇间溢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濒死般的绝望。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混合着嘴角的血迹,在苍白的脸颊上留下浑浊的痕迹。空洞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一种近乎毁灭的痛苦和自我厌弃。
遗忘不是仁慈。
是背叛。
是比死亡更深的……地狱。
周慕云的治疗开始了。或者说,是一种更高明、更彻底的摧毁。
他不再提那封信,不再直接提颜轻月,甚至很少再提那场车祸。他的话语如同精心编织的蛛网,看似温和无害,却丝丝缕缕地缠绕着陈庭残存的意志。
“陈老师,你看窗外的阳光多好。世界并没有抛弃你。”
“音乐是你的生命,对吗?想想你的琴键,想想那些美妙的音符在指尖流淌的感觉。”
“你只是暂时迷失了。每个人都会经历低谷。重要的是走出来。”
“放下过去,才能拥抱未来。你的才华值得一个更广阔的舞台,而不是困在无谓的愧疚里。”
他带来一些舒缓的轻音乐,在病房里播放。肖邦的夜曲,德彪西的月光……曾经能让她灵魂震颤的旋律,此刻却像钝刀子割肉,每一个音符都勾起锥心的回忆——是工作室里《月光航线》流淌时的相依,是天台上旧钢琴前无声的陪伴,是办公室里她覆在她手上时,肌肤相贴的温热和心跳……
每当音乐响起,陈庭的身体就会不受控制地僵硬,空洞的眼底会掠过一丝剧烈挣扎的痛苦,随即被更深的麻木覆盖。她会闭上眼,将脸转向墙壁,仿佛要将自己与那些勾起回忆的旋律彻底隔绝。
周慕云观察着她细微的反应,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算计。他不再强行喂药,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他将药片研磨成粉末,悄无声息地混入流食或水里。当护士或护工再次尝试喂食时,陈庭依旧闭口拒绝,但那些粉末却在她无意识的吞咽中,顺着水或流食的缝隙滑入喉咙。
无色无味的镇静剂和抗抑郁药物,开始在她残破的躯壳里发挥作用。它们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那些翻腾的痛苦记忆和尖锐的情绪。世界变得更加模糊,更加遥远。那些曾经让她痛不欲生的画面——轻月的泪眼、染血的信纸、冰冷的戒指烙印——都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不再那么清晰,也不再带来那么剧烈的痛楚。
但同时消失的,还有残存的光亮和生命力。她变得更加沉默,更加麻木。眼神空洞的时间越来越长,对外界的反应迟钝得像隔了几个世纪。护士帮她擦身、换药,她毫无知觉。周慕云坐在床边,用他那温和的声音讲述着外面的世界、未来的可能,她置若罔闻,眼神涣散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早已飘离了这具躯壳。
遗忘的进程,在药物的催化下,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进行着。
这天,周慕云没有带音乐。他带来了一本装帧精美的画册,是欧洲古典建筑的摄影集。他翻开一页,指着上面宏伟的哥特式教堂穹顶。
“陈老师,你看,这是维也纳的金色大厅。世界音乐的最高殿堂之一。”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向往,“我曾在那里听过一场新年音乐会,那种震撼……难以言表。你的才华,完全有资格站上那样的舞台。想想看,当你的琴声在那个恢弘的空间里响起,被全世界聆听……”
陈庭涣散的目光没有任何聚焦,依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周慕云合上画册,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低沉而“真诚”:“我知道,要走出阴影很难。你需要支持,需要有人在你身边。颜先生很关心你,但他毕竟事务繁忙。而我……作为你的医生,更希望能给予你一些……更切实的陪伴和帮助。”他微微倾身,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试探性的亲昵,“陈庭,试着接受一些新的可能,好吗?试着……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未来一个机会。你值得被好好对待,值得拥有平静和幸福。”
他伸出手,似乎想轻轻拂开她额前一缕汗湿的碎发。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
陈庭空洞的眼眸深处,猛地掠过一丝极其尖锐的、如同受惊野兽般的恐惧!她的身体剧烈地一颤!被石膏固定的左臂无法动弹,但她的右手却如同触电般猛地抬起,狠狠地将周慕云的手打开!
“别碰我!”一声嘶哑的、带着浓重惊恐和厌恶的尖叫,从她干裂的唇间迸发出来!声音不大,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猫,弓起背,剧烈地喘息着,那双空洞的琥珀色眼眸死死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抗拒和恨意地盯着周慕云!
周慕云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温和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他缓缓收回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危险意味的弧度。
“看来,药物还需要加大剂量。”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更加冰冷,“以及,你需要一些……更直接的帮助,来‘稳定’情绪。”
他站起身,走到病房门口,对守在外面的护士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两个身材健壮的男护工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周慕云指了指病床上依旧充满戒备、剧烈喘息的陈庭。
“陈小姐情绪不稳定,有自伤风险。给她注射镇静剂,然后……准备MECT(无抽搐电休克治疗)。”
陈庭的瞳孔骤然收缩!MECT!她听说过这种治疗!强烈的电流通过大脑……抹除记忆……带来彻底的空白和顺从!
“不……不要……”她嘶哑地抗拒着,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试图向后缩,但被石膏固定的身体和虚弱的体力让她如同砧板上的鱼。
男护工熟练地按住她挣扎的右臂。冰凉的酒精棉球擦过皮肤,针头毫不留情地刺入静脉。冰凉的药液迅速涌入血管,带着一种强制的、不容抗拒的麻痹感,瞬间淹没了她的挣扎和嘶喊。
意识沉沦前,她最后看到的,是周慕云站在床边,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医生的悲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观察实验品般的算计,和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满足感。
黑暗再次汹涌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冰冷,更绝望。
电休克治疗像一个粗暴的橡皮擦,在她混乱而痛苦的大脑皮层上反复摩擦。每一次醒来,记忆都像被打碎的镜子,散落一地,更加难以拼凑。那些最鲜明、最让她痛苦的画面——轻月的脸、戒指的光芒、信纸上冰冷的字迹——似乎真的被强行抹淡了,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边无际的茫然和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那些在脑海中偶尔闪过的、模糊而悲伤的片段是什么。她像一个被彻底格式化的硬盘,只剩下空洞的躯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寒冷。
周慕云出现的频率更高了。他不再试图和她谈论过去或未来,只是坐在床边,用他那温和的、不容置疑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塑”她的认知。
“你叫陈庭,是一位优秀的钢琴家。”
“你经历了一场严重的车祸,需要静养。”
“我是周慕云,你的医生,也是……你的未婚夫。”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只是你暂时忘记了。没关系,我会帮你慢慢想起来。”
“等你好了,我们就结婚。你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未婚夫”……“结婚”……
这些陌生的词汇,像冰冷的石块砸进陈庭混沌的意识里,激不起任何涟漪,只带来一种本能的、更深的抗拒和恐惧。她总是沉默地看着他,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回应。但当周慕云试图去触碰她的手时,她依旧会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回,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周慕云很有耐心。他将这种抗拒视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正常表现。他加大了药物剂量,增加了MECT的频率。同时,他开始带来一些“证据”。
一本精心伪造的相册。里面是经过处理的照片:她和周慕云在风景名胜前的“合影”,她穿着礼服在某个“音乐会”上演奏,周慕云坐在台下“深情”凝望……照片上的她笑容温婉,眼神明亮,依偎在周慕云身边,俨然一对璧人。
“看,这是我们在巴黎拍的。你很喜欢那里的咖啡馆。”周慕云指着照片,声音温柔。
“这是去年你的独奏会,很成功。结束后我们一起庆祝。”
“这张……是在你答应我求婚之后拍的。记得吗?你说过,要弹一辈子琴给我听。”
陈庭的目光落在那些照片上,陌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照片上的女人很漂亮,笑容很幸福。但那不是她。至少,不是她感觉中的自己。她看着照片里“自己”依偎在周慕云身边的样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她猛地别开脸,干呕起来。
周慕云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带着“理解”的宠溺:“又难受了?没事,慢慢来。记忆会恢复的。”
他带来的“证据”越来越多。一枚样式华丽但冰冷的钻石戒指(与她记忆中那抹温润的银色截然不同),一套昂贵的珍珠首饰,甚至还有一份打印出来的、署着她名字的“婚前财产协议”草案。
“这些都是你的,我们的。”周慕云将戒指放在她眼前,“等你身体再好些,我们就去挑婚纱。婚礼就在维也纳办,你不是一直想去金色大厅吗?我们的婚礼就在那里举行,让全世界为我们见证。”
金色大厅……婚礼……见证……
这些词汇像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套在陈庭麻木的灵魂上。她感到一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她不再看那些东西,也不再听周慕云说什么。她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那个由药物和电击构筑的、安全的麻木堡垒里,对外界的一切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的恐惧和抗拒。
颜义轩偶尔会来。他总是站在病房门口,远远地看着病床上那个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女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冰冷。他对周慕云点点头,简短地交代几句“照顾好她”、“费用不是问题”,便转身离开,仿佛只是在视察一件被妥善安置的、不再具有威胁性的物品。
这一天,周慕云带来了一套崭新的、质地精良的白色丝质家居服。
“试试看,合不合身。”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胜利的微笑,将衣服放在床边,“总是穿病号服也不好。我的陈庭,值得最好的。”
陈庭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周慕云示意护工帮她换衣服。两个护工小心翼翼地解开她身上的病号服。当那件带着消毒水味的衣服被褪下,露出她苍白瘦削的上身时,周慕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心口位置。
那里,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地方,皮肤光滑,什么都没有。
周慕云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很好,那个碍眼的戒指烙印,经过几次激光祛疤治疗,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连同那段“错误”的记忆,也该彻底被抹去了。
护工帮她换上那件昂贵的白色家居服。柔软的丝质面料贴在皮肤上,带着陌生的凉意。周慕云走到床边,拿起那枚冰冷的钻石戒指。
“来,我的未婚妻。”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却更像是一种宣示主权的命令。他执起陈庭那只没有打石膏、却依旧枯瘦无力的右手。
当冰凉的金属触碰到她无名指根部皮肤的瞬间——
陈庭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强电流击中!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恐惧和排斥瞬间席卷了她!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但周慕云的手如同铁钳,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别怕,”周慕云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安抚,“这是我们的约定。戴上它,你就是我的妻子了。”他的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强行将那枚硕大的、带着尖锐棱角的钻石戒指,朝着她的无名指根部套去!
冰冷的金属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皮肤!那沉重的、带着占有意味的重量,仿佛要将她的手指压断!陈庭感到一阵灭顶的窒息!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嘶鸣!空洞的眼中第一次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清晰的抗拒和痛苦!她拼命地想要挣脱,手腕在周慕云的钳制下徒劳地扭动!
“乖,别动。”周慕云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警告。他加大了力道,强行分开她蜷缩的手指!
戒指冰冷的指环,终于触碰到了她无名指根部那片敏感的皮肤!那里……曾经有一道浅浅的环形烙印……如今只剩下光滑……
就在冰冷的金属即将完全套入指根的刹那——
陈庭那只被周慕云攥住的手,食指的指尖,忽然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轻轻颤抖了一下。指尖的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了自己左手无名指根部那片光滑的皮肤。
那个位置……空荡荡的。
但指尖拂过的瞬间,仿佛触碰到了一道无形的、滚烫的烙印。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画面,如同沉船前最后浮出水面的碎片,猛地刺穿了层层药物和电击构筑的迷雾——一只纤细修长的手,稳稳地托起她的左手,一枚温润内敛的银色素圈,被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缓缓推过她的无名指根部……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航线的终点,是我……”
这个画面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但带来的巨大冲击,却让陈庭浑身剧烈地一颤!她停止了挣扎,空洞的眼中瞬间涌起一片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无法言喻的、锥心刺骨的痛楚!仿佛灵魂深处某个被强行封闭的闸门,被这无意识的触碰猛地撞开了一道缝隙,汹涌的黑暗洪流瞬间将她淹没!
周慕云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瞬间的僵直和眼中那骤然翻涌的痛苦。他眼神一冷,不再犹豫,手上猛地用力!
“咔哒。”
一声轻微的、冰冷的脆响。
那枚硕大的、闪烁着刺眼寒光的钻石戒指,终于被彻底套在了陈庭右手无名指的根部。冰冷的金属紧紧箍住她的指骨,沉重的钻石坠得她手指生疼,像一个华丽而屈辱的枷锁。
周慕云满意地松开了手。
陈庭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木偶,瘫软下去。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陌生的、冰冷的戒指。钻石的光芒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嘲讽的光晕。
她那只刚刚拂过左手无名指根部的右手食指,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颤抖着,悬在半空。
而她的左手,那只打着厚重石膏、伤痕累累的手,在宽大的衣袖遮掩下,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无名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虚空中,想要抓住什么早已消散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