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粘稠的泥沼,而变成了冰冷坚硬的冰层。颜轻月感觉自己被冻结在冰层深处,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只有左手掌心那幻痛——戒指深深嵌入血肉的灼痛——是这永恒冰封里唯一清晰的感知,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日夜不休地刺穿着麻木的神经。
三个月。或者说,是时间刻度在冰层上缓慢爬行的九十道划痕。
上海近郊的疗养院顶层套房,像一个无菌的、过度精致的玻璃棺材。空气里永远漂浮着消毒水和昂贵香薰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设计却毫无生机的庭院景观,四季的变化在这里被恒温系统抹平,只剩下窗外铅灰色天空一成不变的阴郁基调,如同她眼底冻结的湖。
身体在顶尖资源的堆砌下,遵循着生物学的规律缓慢愈合。额角的疤痕淡成一道浅粉色的细线,隐藏在乌黑的发际。肋骨的钝痛早已消失,行动间不再有滞涩。脑震荡的眩晕和恶心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偶尔的、针扎般的头痛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感。
唯有左手。
那只被厚重支架、绷带和冰冷金属矫形器禁锢的左手,像一截不属于她的、丑陋的残骸。每一次复健,都像一场酷刑的预演。
“颜小姐,我们今天尝试一下这个动作。”复健师的声音温和而程式化,像设定好的机器音。她小心翼翼地将颜轻月被支架固定的左手从托具中解放出来,托着她的小臂。那手臂因为长期的固定和缺乏运动,肌肉萎缩得厉害,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手腕僵硬地向内微微弯曲,手指则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难以舒展的蜷缩姿态。
复健师用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极其轻柔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试图将她僵硬蜷缩的无名指和小指扳直。
“呃……”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呻吟瞬间从颜轻月紧咬的牙关中逸出!一股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从指根、掌骨、手腕乃至整个小臂猛然爆发!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铁丝同时勒紧、灼烧着她断裂又强行拼合的肌腱和骨头!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额发和后背的病号服!
她的身体猛地绷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右手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痛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呼吸急促得如同溺水。
“放松,颜小姐,放松一点……我知道很痛,但这是恢复的必经过程……”复健师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动作却并未停止。她继续施加着稳定的、专业的力道,对抗着那因剧烈疼痛而产生的、本能的肌肉痉挛和抵抗。
颜轻月死死咬着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空洞的目光越过复健师温和却机械的脸,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没有焦距,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身体在剧痛中颤抖,灵魂却像抽离到了更高的地方,冷漠地俯视着这场施加在残躯上的酷刑。
她不再流泪。从看到那封染血的“告别信”起,她的泪腺仿佛就彻底干涸了。所有的水分都蒸发在胸腔里那个巨大的、呼啸着寒风的空洞中。她只是沉默地忍受着,像一尊被钉在痛苦十字架上的、没有灵魂的石像。每一次复健,都是对那场毁灭性雨夜的重温,是对“左手可能落下终身残疾”这一冰冷判决的反复确认。
复健师终于完成了这组酷刑般的练习,小心地将她的左手重新放回托具固定好。颜轻月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地靠在轮椅后背上,脸色惨白如纸,只有胸口剧烈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恢复需要时间,颜小姐。”复健师收拾着工具,语气带着职业性的鼓励,“你的意志力很强,坚持下去,功能恢复还是有希望的。”她看了一眼床头柜上那叠落满灰尘、颜义轩送来的金融和管理书籍,又看了看颜轻月毫无生气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推着器械车离开了房间。
希望?
颜轻月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讽刺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这具残破的躯壳里,早已没有名为“希望”的东西。她存在的意义,似乎只剩下这日复一日的、被精密安排的“康复”,和等待颜义轩偶尔施舍般的“探视”,像一个等待最终报废通知的残次品。
门被无声地推开。颜义轩走了进来。他依旧西装革履,一丝不苟,只是眉宇间那掌控一切的锐利似乎被一层不易察觉的疲惫覆盖,眼下带着更深的阴影。他挥手示意门口值守的保镖退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兄妹二人,空气凝滞得如同实质。
颜义轩走到窗边,背对着颜轻月,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压抑的庭院景观。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某种力量。背影显得有些沉重。
“你的手,”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医生最新的评估报告我看了。肌腱粘连严重,神经损伤不可逆,掌骨愈合位置……不算理想。”他顿了顿,转过身,目光落在颜轻月被支架固定的左手上,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辨,“以后……精细动作会非常困难。弹琴……恐怕是奢望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没有惋惜,没有安慰,只有冰冷的结论。
颜轻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死寂的麻木。右手下意识地抚过左手冰冷的支架。不能弹琴……这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结局,从他口中再次确认,依旧像一把钝刀,在早已麻木的心口又缓慢地割了一下。也好。反正那架冰冷的施坦威,连同那些与琴声缠绕的、炽热的回忆,都早已被埋葬在那场暴雨和背叛里。
颜义轩的目光从她的手上移开,落在她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上。他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审视?是探究?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压抑的沉重。
“还有一件事……关于陈庭。”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颜轻月冰封的躯壳!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了三个月的眸子,骤然间爆发出惊人的、如同淬火般的光芒!里面有惊疑,有恐惧,有被强行压抑了太久、此刻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巨大渴望!她的身体在轮椅上瞬间绷紧,右手死死抓住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颜义轩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濒死复苏般的剧烈反应震了一下。他镜片后的目光更加复杂,停顿了几秒,才继续用那种低沉而压抑的语调说下去,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她……失踪了。”
失踪?!
颜轻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急剧收缩!
“就在你被送回上海后不久。”颜义轩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叙述感,眼神却避开了颜轻月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转向窗外,“她的伤势比你轻一些,恢复得也快。但是……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拒绝治疗,拒绝交流,甚至……多次尝试自残。”
自残?!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颜轻月的灵魂上!陈庭……那个永远优雅从容、像阳光一样温暖的陈庭……自残?!巨大的心痛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急促气音!
“负责治疗她的心理医生,叫周慕云。”颜义轩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他……很有手段。用了很多方法,药物,甚至……电休克治疗(MECT)。”
MECT?!颜轻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听说过那种治疗!强烈的电流通过大脑……抹除记忆……带来彻底的空白和顺从!如同对灵魂的格式化!
“周慕云向我汇报,她的记忆……出现了严重混乱和缺失。关于那晚的车祸,关于……你,似乎都被强行‘抹除’了。”颜义轩的声音透着一丝疲惫,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他无法掌控的意外,“他开始给她灌输新的记忆……说他是她的未婚夫,他们很早就认识……”
未婚夫?周慕云?!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恶心和滔天怒火的腥甜猛地涌上颜轻月的喉头!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那口血喷出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巨大的屈辱感而剧烈地颤抖着,轮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就在一个月前,”颜义轩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沉重,带着一种事态彻底失控的冰冷,“周慕云办理了出院手续,声称要带她去国外进行更专业的康复治疗。手续齐全,理由充分。”他转过身,目光终于再次落到颜轻月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似乎想从她眼中找到某种答案,“但是,他们离开医院后,就彻底消失了。没有登机记录,没有出入境信息,没有信用卡消费……像人间蒸发一样。我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查不到任何线索。”
他向前一步,逼近颜轻月,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逼问的寒意:“轻月,告诉我!除了那个工作室,她在台湾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还有什么人……是她可能去投靠的?!”
陈庭……被那个叫周慕云的恶魔带走了?被抹去了记忆?被强行灌输了一个虚假的身份和未来?然后……失踪了?!
颜义轩最后那句逼问,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颜轻月心中积压了三个月的、所有被冰封的绝望、愤怒、恐惧和被背叛的痛苦!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猛地撕裂了疗养院顶楼死寂的空气!颜轻月整个人从轮椅上暴起!完全不顾左手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开了挡在身前的颜义轩!
颜义轩猝不及防,被她撞得一个趔趄,撞在旁边的茶几上,昂贵的骨瓷茶杯摔落在地,碎裂声刺耳!
颜轻月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失去理智的困兽,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她跌跌撞撞地扑向病床!目标不是床,而是床头那个连接着她身体、正缓慢滴注着营养液的静脉输液架!
“轻月!你要干什么?!”颜义轩稳住身形,厉声喝道,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骇!
回应他的,是颜轻月用尽全身力气、近乎疯狂的撕扯!
“嘶啦——!”
输液管被她右手粗暴地、连带着针头一起,从手背的血管里狠狠拽出!温热的鲜血瞬间从针孔处飙射而出,溅落在雪白的床单和她同样惨白的病号服上,如同点点刺目的红梅!
尖锐的疼痛从手背传来,却远不及心中那灭顶的绝望和愤怒的万分之一!她看也不看那飙血的伤口,右手如同铁钳,死死抓住那冰冷的金属输液架!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和疯狂,狠狠地将它抡起!砸向床头柜上那叠落满灰尘的、象征着她“光明未来”的精装书籍!
“哗啦——轰!”
书籍被砸得四散飞溅!水晶台灯被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昂贵的电子设备被砸得屏幕碎裂!整个床头柜一片狼藉!
“她在等我——!!” 颜轻月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肺腑中硬生生挤出来!她一边疯狂地砸着眼前能看到的一切,一边发出如同泣血般的嘶吼:
“她不是失踪!她是被那个疯子带走了!被你们逼疯了!被你们毁了!”
“什么未婚夫?!什么遗忘?!什么狗屁光明未来?!都是谎言!都是你们的肮脏把戏!”
“戒指!我的戒指!她的戒指!你们把它藏到哪里去了?!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她在等我!她一定在等我!我要去找她!现在!立刻!马上——!!!”
巨大的声响和疯狂的嘶吼惊动了门外的保镖。他们猛地撞开门冲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都惊呆了!
颜轻月站在一片狼藉中,右手手背上鲜血淋漓,顺着指尖滴落在洁白的地毯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左手依旧被支架固定着,无力地垂在身侧。她单薄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和情绪崩溃而剧烈地颤抖着,苍白的脸上泪水混合着额角渗出的冷汗疯狂流淌,那双曾经清冷如寒星的眼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的火焰!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伤痕累累却依旧亮出獠牙的幼兽,对着整个世界发出最后的、悲壮的咆哮!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要去找她!她在等我——!!” 她对着试图上前控制她的保镖嘶吼着,挥舞着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眼神疯狂而决绝。
颜义轩站在一片狼藉的边缘,脸上最初的惊骇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震撼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巨大的茫然。他看着那个状若疯狂、嘶喊着“她在等我”的妹妹,看着她手背上不断滴落的鲜血,看着那双燃烧着绝望火焰、却比过去三个月里任何一刻都更有“生”气的眼睛。
他精心构筑的、冰冷的秩序之墙,他以为用“事实”和“保护”筑起的坚固堡垒,在这个瞬间,被颜轻月用最惨烈、最疯狂的方式,彻底撞开了一个鲜血淋漓的缺口。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有些东西,是他永远无法用金钱和权力真正掌控的。
比如人心。
比如……那被他们联手碾碎、却依旧在灰烬中发出悲鸣的月光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