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将军府侧门停下时,苏满月的指尖已经被玉佩硌出了红痕。黑衣护卫撩开车帘,凛冽的夜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攥紧了袖中那支桂花簪。
"姑娘请。"护卫的声音像府门前的石狮子一样没有温度。
青石板路两侧挂着羊角灯笼,昏黄的光线下能看见巡逻护卫甲胄上的寒光。苏满月低头跟着引路护卫走,眼角余光却在飞快扫视——左侧第三棵槐树下有暗哨,月洞门后藏着至少两个人,假山石缝里隐约有弓弦响动。
"这将军府倒比万花楼的狗洞还难钻。"她心里嘀咕着,脚下却不敢慢。经过角门时,一股奇怪的气味飘进鼻腔,药草里混着血腥气,让她想起爹娘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引路护卫突然停在一处水榭外。寒潭水面泛着幽幽绿光,水汽裹着寒意从栏杆缝里钻出来,打湿了她的鬓角。
"苏姑娘到。"护卫低声通报。
水榭里静悄悄的,只有潭水拍岸的单调声响。苏满月深吸一口气,撩开冰凉的竹帘走进去。萧惊寒背对着她站在栏杆边,玄色常服被夜风吹得贴在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他手里捏着枚黑子,指节在月光下泛着冷白。
"万花楼的姑娘都懂棋艺?"他突然开口,声音比潭水还凉。
苏满月屈膝行礼,目光落在案上棋盘:"不敢称懂,不过是瓦舍谋生的小伎俩。"她注意到棋盘旁兵书上的墨迹还没干透,密密麻麻写着"北境布防"四个字。
萧惊寒慢慢转过身,手里的棋子在指间转了个圈。烛光下看清他的脸,剑眉入鬓,鼻梁挺直,薄唇紧抿着,唯独到了眼底却像结了层冰。他盯着苏满月看了半晌,突然抬手示意棋盘:"此局残棋,你如何解?"
苏满月款步上前,裙摆扫过青石地板发出窸窣声。棋盘上的黑白子摆得奇怪,看着像孩童乱摆,细看却暗藏杀局。她指尖悬在半空,想起八岁那年在瓦舍看小乞丐们玩石子——明明占了满街的石子,偏被手里只有三颗子的瘦猴逼得无路可退。
"将军可知瓦舍孩童如何玩石子?"她轻声问。
萧惊寒眉峰微挑:"愿闻其详。"
"取势不求子,留白即为赢。"苏满月指尖点向棋盘中央,"这棋局,缺的不是子,是势。"
话音未落,手腕突然被攥住。萧惊寒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掌心冰凉有力,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俯下身,气息喷在她耳廓上,带着淡淡的松烟味:"说,你从棋中看到了什么?"
苏满月心里咯噔一下。她能清楚感受到他胸膛贴着她后背,坚硬得像块石头,却又带着活人的温度。潭风吹起她一缕发丝,擦过萧惊寒的手背,他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
"不过是些破石子罢了。"她强作镇定,指尖却微微发颤。
手腕上的力道骤然加重:"北境三关的布防,在你眼中只是破石子?"
苏满月猛地抬头撞进他眼底。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探究,有警告,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迅速瞥向棋盘边那张摊开的羊皮纸,上面水渍晕染的形状,分明就是北境地图的轮廓。
"将军说笑了。"她屈起手指,用指甲在他腕间穴位轻轻一叩。萧惊寒吃痛松手,她趁机退后半步,拿起一枚白子,却没往棋盘上放,反而搁在案角那个残月形的镇纸上,"民女只会看瓦舍的热闹——您瞧,最挤最吵的地方,卖的都是一文钱一碗的劣质酒。"
萧惊寒的目光落在"残月"镇纸上的白子上,瞳孔骤然收缩。他盯着那个位置看了足足三息,突然爆发出低低的笑声。这笑声在寂静的水榭里显得格外突兀,苏满月却听得头皮发麻——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倒像是冰山碎裂的声响。
他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个青花瓷瓶,瓶身绘着艳俗的莲花。月光下,那莲花瓣看着像人手的指甲染了血。萧惊寒把瓷瓶咚地砸在棋盘上,黑子白子蹦跳着散了一地。
"林若烟给本将军下的药,来自南疆'牵机引'。"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她被拖走前,说这是你教她的法子。"
苏满月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冻住。她死死盯着那个莲花瓷瓶,指节掐进掌心。瓶底露出的"永和窑"款识刺痛了她的眼睛——上个月她在后厨听采买婆子说过,珍宝阁新到的永和窑瓷器,最便宜的也要五十两银子。林若烟一个月例钱才三两,哪来的本钱?
"将军高估我了。"她缓缓摇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自嘲,"若我有这般本事,就不会在万花楼打杂八年了。"她伸手拿起瓷瓶,指尖拂过冰凉的莲瓣,"这瓶子底款是永和窑,京城只有珍宝阁有卖。林姑娘若买得起这个,怕是早就赎身从良了。"
萧惊寒突然靠近一步,两人之间只剩下半步距离。苏满月能闻到他领口皂角的清香,看见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的小片阴影。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差点就要后退。
"这盘棋,本将军输了。"他忽然说。
苏满月眨了眨眼,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可愿留在将军府?"萧惊寒的目光落在她攥得发白的手指上,"本将军缺个懂'瓦舍石子'的棋友。"
风从潭面吹过来,带着水汽打在脸上。苏满月看着案上散乱的棋子,又想起慕容瑾那句"将军府不是好地方"。窗外的月亮突然钻出云层,清辉洒满水榭,照亮萧惊寒眼底一闪而过的期待。
她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慢慢走到棋盘中央,将茶杯稳稳放在"帅"位上。茶水在杯底晃了晃,映出残月破碎的影子。
"民女笨得很,怕学不会将军府的规矩。"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不过若将军不嫌弃,民女想学着看看——这北境的'石子',和瓦舍的有什么不同。"
萧惊寒看着那杯放在帅位上的茶,突然笑了。这次的笑不同刚才,眼角眉梢都带上了暖意,像冰雪初融的溪流。潭水下突然哗啦一声,一条金红色的锦鲤跃出水面,带起的水珠落在青石地板上,碎成细小的珍珠。
远处传来更夫敲过子时的梆子声,惊飞了树梢栖息的夜鹭。苏满月低头看着自己映在茶水上的影子,突然明白自己这一步棋,究竟是落对了,还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