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的气味像陈年的药渣混着泥土,一个劲儿往苏满月鼻子里钻。她猛地睁开眼,后脑勺贴着冰冷粗糙的石壁,疼得她龇牙咧嘴。眼前不是将军府暖阁的雕花屋顶,而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有头顶高处一扇小窗漏下点月牙形的光,在地上投出块惨白的补丁。
"嘶——"她想撑着坐起来,刚一动就觉得天旋地转,喉咙里火烧火燎的。迷香劲儿还没过去,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尤其是手腕疼得厉害,仔细一摸,两道青痕赫然印在上面。
不对劲。
苏满月僵着身子侧耳细听。静,死一般的静,连自己的心跳声都震得耳膜发慌。她蜷起手指,摸到藏在发髻里的银簪——还好,老鸨子去年赏的,说戴着防身,今天倒真派上用场了。
她像只受惊的猫,借着那点月光悄悄打量四周。这地方不大,石壁湿哒哒的往下滴水,墙角堆着些破麻袋,隐约能闻见草药味。正对着窗户的地方有扇木门,铁锁锈得厉害,旁边地上有几道新的拖拽痕。
等等。
苏满月的呼吸突然顿住了。
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另外一个人。
很轻,很匀,像睡着了似的。
她握紧银簪,顺着墙壁慢慢挪动。月光下,一个瘦小的黑影背对着她蹲在角落里,正用手指在石壁上划拉着什么。那动作看着有点眼熟,像......像小时候娘教她们画平安符的手势。
"谁?"苏满月的声音哑得像破锣,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撞出回声。
黑影猛地一哆嗦,倏地转过身。
月光恰好落在她脸上,十四五岁的模样,脸色苍白得像纸,唯独右眼下方一点月牙形的红痣格外醒目。苏满月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冻住了,手里的银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阿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秋风里的落叶,"是你吗?阿月?"
那女孩瞪大眼睛看着她,嘴巴张了张,没发出声音。倒是苏满月先扑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让我看看!你的手!"她疯了似的扯开女孩的袖子,左手虎口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烫伤疤痕赫然在目。
十年前那个夏天,五岁的阿月非要学娘煎药,结果被药炉烫出的疤痕。
"姐姐......"阿月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又轻又颤,像羽毛拂过心尖。
姐妹俩在这阴冷的地窖里抱头痛哭,眼泪砸在对方肩上,滚烫滚烫的。苏满月摸着妹妹瘦得硌手的背,心疼得要命:"这些年你去哪了?我以为......我以为你早没了......"
"水灾后我被人捡走了,"阿月的声音闷闷的,"往北,一直往北走。"她突然推开苏满月,眼神里的温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苏满月从没见过的冰冷,"将军府的兵防图,你放哪了?"
苏满月愣住了:"什么兵防图?"
"别装了!"阿月突然提高声音,猛地后退一步,右手闪电般摸向腰间,一把匕首寒光闪闪地指着苏满月的脖子,"萧惊寒把兵防图给你了对不对?交出来!"
苏满月看着那把离自己咽喉不到一寸的匕首,脑子嗡嗡作响:"你在说什么?阿月你怎么会......"
"我叫逐月!"女孩厉声打断她,眼睛红得吓人,"北漠密探逐月!不是你的阿月!"
匕首的寒气刺得苏满月打了个哆嗦。北漠?那个和大启打了二十年仗的北漠?她看着妹妹脸上陌生的狠戾,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
"暖阁里的迷香是我放的,"逐月冷笑一声,匕首又往前送了送,划破了苏满月的颈皮,"抓你到这儿,就是为了兵防图。我盯着你好几天了,萧惊寒那么信任你,肯定把图给你保管了。"
"你疯了!"苏满月又气又急,眼泪掉了下来,"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私通敌国是要株连九族的!"
"株连九族?"逐月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早就没有家了!那年水灾,爹被你们大启的官兵活活打死,娘抱着妹妹投了河!就因为我们家藏了几个北漠伤兵!"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恨意,"你们大启人才是凶手!"
苏满月呆呆地看着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她记得水灾,记得逃难,但不记得爹被官兵打死......难道她忘了?还是当时吓傻了?
"姐姐,我劝你别逼我,"逐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匕首却丝毫没有放松,"把图交出来,我放你走。就当......就当我们从没见过。"
苏满月看着妹妹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突然做了个让逐月意想不到的动作——她往前一步,让匕首尖彻底贴在自己脖子上。
"你杀了我吧。"苏满月的声音异常平静,"反正这世上我也没什么牵挂了。只是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年你掉进河里,手里还攥着娘给你的平安绳,上面串着我们仨的名字,满月、月牙、望舒......"
逐月的手猛地一颤,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捂着脸蹲下去,肩膀一抽一抽的:"别说了......你别说了......"
苏满月慢慢蹲下身,轻轻抱住妹妹发抖的身体,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姐姐对不起你,当年没拉住你的手。"
"不是的......"逐月在她怀里哽咽,"是我没用......我找了你十年......好不容易看见你在将军府,我以为......"
"嘘——"苏满月突然捂住她的嘴,竖起耳朵。
外面传来几声极轻微的鸟叫,三短一长,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逐月脸色骤变,猛地推开苏满月:"糟了!是暗哨!他们看我没回去,过来检查了!"她慌忙捡起匕首,四处张望,"得赶紧走!要是被他们发现你在这儿,我们俩都得死!"
"等等!"苏满月拉住她,"你从哪儿进来的?肯定有密道对不对?"
逐月点点头,指了指墙角那个不起眼的麻袋堆:"下面有个地道,能通到城外的破庙。"
"来不及了,"苏满月果断摇头,"你先走,我来应付他们。"她飞快地撕下自己水红裙摆的一角,"把这个拿着,要是......要是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就凭这个认我。"
"不行!"逐月想也不想就拒绝,"要走一起走!"
"傻丫头,"苏满月摸了摸她的头,眼眶发热,"他们知道抓了我,你一个人跑才不会引起怀疑。听话,快!"
地窖门被"哐当"一声撞开,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晃动,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
"快!"苏满月用力把逐月推向麻袋堆,自己故意撞翻了旁边的药草筐,"记住,往东边走,别回头!"
逐月咬了咬嘴唇,最后深深看了姐姐一眼,一矮身钻进了麻袋堆下的洞口。苏满月迅速把麻袋盖好,刚做完这一切,两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就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逐月呢?"其中一个刀疤脸厉声问道,手电筒的光刺得苏满月睁不开眼。
苏满月故意装作吓坏了的样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我不知道......她刚才还在这儿......突然就不见了......"她指了指地上被撕碎的裙摆和散落的药草,"好像是从那边跑了......"
刀疤脸和另一个男人对视一眼,快步走到麻袋堆前检查。苏满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节因为紧张而泛白。
"老大,好像有个地道!"另一个瘦高个喊道,伸手就要去掀麻袋。
"别追了!"刀疤脸突然拦住他,阴恻恻地盯着苏满月,"将军府和七皇子的人快搜过来了,带上这个女人,撤!"
苏满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看来她今晚是凶多吉少了。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和喊叫声。刀疤脸脸色一变:"该死!被发现了!快走!"他一把揪住苏满月的头发,用枪指着她的太阳穴,"老实点!"
苏满月被他扯得头破血流,却死死咬着牙不肯示弱。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等等!"她突然开口,声音因为剧痛而颤抖,却异常清晰,"我知道兵防图在哪!"
刀疤脸果然停住了脚步,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在哪?"
苏满月缓缓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滴在胸前的水红绸缎上,像一朵绽放的红梅:"在......"她突然用力撞向刀疤脸的腹部。
刀疤脸痛呼一声,手中的枪掉在地上。苏满月趁机捡起地上的匕首,狠狠刺向他的大腿!
"啊——"刀疤脸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另一个瘦高个见状不妙,举枪就要射击。苏满月眼疾手快,抓起地上的药草筐扣在他头上,然后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枪声,子弹擦着她的耳边飞过,打在石壁上溅起火星。苏满月不敢回头,拼命朝着地道口跑去。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活路了。
钻进地道的瞬间,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冰冷的地窖。月光依旧从高窗洒下,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斑。她突然想起什么,咬破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在石壁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残月图案——那是她们姐妹三人名字里共有的字。
阿月,如果你能回来,一定要看到这个记号。
苏满月深吸一口气,转身消失在黑暗的地道里。身后,喊叫声和枪声越来越远,而前方的路,却是一片未知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