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晚风裹着寒气,苏满月推开万花楼后门时,几乎被扑面而来的酒气呛得后退半步。后门内的小院子里,昏黄的灯笼在风里摇晃,玲珑正焦急地来回踱步,绣着并蒂莲的袖口沾着几点桂花糕碎屑,看见苏满月,眼圈立刻红了。
"你可算回来了!"玲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往柴房拽,力气大得惊人,"月娘醉得人事不省,房里吐得一塌糊涂,可楼里今晚......"
苏满月脚下一个踉跄,胳膊上的伤口被扯得生疼。寒江客栈带回来的油皮纸包硌在腰间,里面夹着的云纹瓷片贴着皮肉,凉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楼里怎么了?"她抽回手,按住流血的胳膊,血已经渗透了粗布褂子,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玲珑这才注意到她的伤,倒抽口冷气:"你这是......"
"莫管闲事。"苏满月声音发哑,眼角瞥见柴房檐下挂着的那件水红色舞衣——那是花魁月娘最宝贝的行头,据说裙摆上绣着三十六只金丝蝶,转起来能活过来似的。
柴房里弥漫着干草味和淡淡的脂粉香,玲珑点起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苏满月看见铜镜里的自己: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还有刚才逃跑时蹭的泥灰,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楼上贵客等着呢。"玲珑急得直跺脚,开始解苏满月的衣扣,"户部侍郎王大人带了四位京官来,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儿。月娘醉倒前把王大人的酒杯碰翻了,人现在正发火呢。老鸨让我无论如何找个人顶上,不然......"
苏满月任由她脱自己的粗布褂子,伤口暴露在冷空气中,疼得她倒吸口凉气。铜镜里映出胳膊上那道三寸长的口子,皮肉翻卷着,像条丑陋的蜈蚣。
"顶什么?"她问,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
"跳舞。"玲珑从木盆里捞出水红色舞衣,手忙脚乱地往她头上套,"月娘本说要跳《倾心月》给贵客助兴......"
冰凉的丝绸贴在伤口上,苏满月疼得浑身一颤。她想起寒江客栈里那个戴面具的男人,想起他手指点在自己心口时那凉丝丝的触感。还有萧惊寒,他怎么会出现在客栈斜对面?腰间玄鹰军的令牌闪着冷光,像一道解不开的谜。
"我不会跳《倾心月》。"苏满月突然开口,推开玲珑的手。
外面传来老鸨尖锐的嗓音,夹杂着男人的哄笑:"月娘梳妆好了没?王大人可是等不及了!"
玲珑的脸"唰"地白了,扑通一声跪在苏满月面前:"好姐姐,算我求你了!你不救月娘,大家都得遭殃!"她抓住苏满月的裤脚,眼泪掉下来砸在地上,"我知道你在瓦舍学过几招花架子,胡乱比划比划就行......"
苏满月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突然想起十年前。那年家乡发大水,她抱着块木板漂了三天三夜,被路过的万花楼老鸨捞起来。老鸨说她眉眼有几分像年轻时的名妓,就留在楼里打杂,取名阿圆。这些年楼里姐妹明争暗斗,只有玲珑待她还存着几分真心。
"备好笔墨。"苏满月突然说,声音没什么起伏,"舞毕要题诗。"
玲珑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水红色舞衣勒得很紧,苏满月深吸一口气,感觉肋骨都要断了。她对着铜镜整理鬓发,发现头发里还卡着片寒江客栈带回来的碎木屑。玲珑手脚麻利地给她挽了个飞天髻,插上根珠翠环绕的发簪,又往她脸上抹胭脂。
"记住,你是月娘。"玲珑压低声音,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眼波要柔,身段要软,说话......"
"我知道。"苏满月打断她,对着镜子扯出个妩媚的笑。镜子里的人眼波流转,嘴角含笑,活脱脱一个风月场里的尤物,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袖袋里那片云纹瓷片被捏得有多紧。
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苏满月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往上走。伤口的疼一阵阵传来,混着舞衣上熏人的香气,让她头晕目眩。转角处,老鸨正陪着笑点头哈腰,对面站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锦袍玉带,腰间挂着串油光锃亮的翡翠珠子——想必就是那位户部侍郎王大人。
"月娘来啦!"老鸨看见苏满月,眼睛都亮了,一把将她往前推,"还不快给王大人请安!"
苏满月福了福身,眼角余光飞快扫过全场。三楼露台正对着大堂,雕花玉石栏杆外挂满了红灯笼,底下黑压压坐满了人。月光格外亮,像给整个露台铺了层霜。正对面的二楼雅座里,孤零零坐着个穿玄色锦袍的男人,背对着这边,只能看见他握着酒杯的手,骨节分明。
"你就是月娘?"王大人眯着眼睛打量她,酒气喷了她一脸,"刚才不是挺能耐吗?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苏满月没说话,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了片阴影。她能感觉到一道视线,从二楼雅座那边射过来,像寒江客栈面具人指尖的银针,刮得她后背发凉。
"怎么不说话?"王大人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莫不是怕了本大人?"
苏满月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想往后躲。但寒江客栈学来的教训让她忍住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硬碰硬。她抬起眼,故意让自己的眼神水汪汪的,带着几分怯意:"奴家...奴家怕王大人动怒......"
"现在知道怕了?"王大人嗤笑一声,松开手,指腹在她下巴上故意磨蹭了一下,"那就好好跳,要是跳得不好......"
苏满月没等他说完,便轻轻福了福身,转身走向露台中央。乐师们已经准备好了,看见她出来,立刻奏响了《霓裳羽衣曲》的调子。软媚的音乐像水一样漫开来,苏满月却突然皱起了眉——这调子太过柔靡,不适合她。
她想起小时候在瓦舍看的剑舞,想起那些江湖艺人翻跟头时带起的风尘。寒江客栈打斗的画面闪过脑海,面具人指尖的银光,秦掌柜软剑的弧度,还有地上那个黑影死不瞑目的眼睛......
苏满月深吸一口气,突然踮起脚尖,身体像片叶子似的旋转起来。她没有按《霓裳羽衣曲》的节奏跳,而是将瓦舍学来的翻身动作加了进去,裙摆飞扬起来,三十六只金丝蝶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在月光下翩然起舞。
楼下响起片抽气声,王大人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圆。苏满月越跳越快,伤口的疼痛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她将寒江客栈学到的闪避动作融入舞步,旋转间仿佛能避开世间所有危险。
"好!"王大人突然拍案叫好,酒盏重重磕在栏杆上,"这个比那醉猫有趣多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伸手就要去抓苏满月的手腕,"过来,让本大人好好看看你!"
苏满月正好旋转到栏杆边,眼看王大人的手就要碰到她,她突然身子一斜,像片被风吹落的花瓣,险险避开。王大人扑了个空,差点摔下栏杆,引来满堂哄笑。
"你这小蹄子!"王大人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敬酒不吃吃罚酒!"
苏满月站定身子,微微喘着气。月光洒在她身上,水红色舞衣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看着王大人,突然笑了:"王大人恕罪,奴家不是故意的。"她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委屈,"只是跳舞时太过投入,没看见您伸手......"
"投入?"王大人冷笑一声,"那你现在就给本大人题诗助兴,要是写得不好......"
苏满月没等他说完,便缓步走向书桌。玲珑早已备好笔墨,砚台里磨好了墨。她拿起毛笔,手腕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笔。二楼雅座那个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转了过来,月光照在他脸上,苏满月看清了他的眉眼——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削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苏满月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张脸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怎么?写不出来了?"王大人的声音带着嘲讽,"我就说嘛,不过是个......"
苏满月突然低下头,笔尖在纸上划过。她没有写风花雪月,也没有写离愁别绪,而是挥笔写下:
"寒江明月照九州,
铁马冰河入梦来。
谁言红颜多薄命,
且看巾帼展英才。"
写完最后一笔,她将毛笔搁在砚台上,抬起头,迎上王大人震惊的目光。楼下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张宣纸上。
"你......"王大人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竟敢在万花楼提铁马冰河!"
苏满月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险,但她别无选择。要么继续做任人欺负的阿圆,要么赌一把,看看能不能闯出条生路。
就在这时,二楼雅座突然传来一声轻笑。那个玄色衣袍的男人放下酒杯,目光扫过苏满月,带着几分探究,几分玩味:"王大人何必动怒?"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这位姑娘的诗,倒是别具一格。"
王大人听到这话,脸色变了变,最终讪讪地坐回椅子上,不再说话。苏满月心里却更加疑惑——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她?
玄色衣袍的男人站起身,缓步走下楼梯。他很高,阴影将苏满月完全笼罩住。走到她面前时,他突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的胳膊上。那里的伤口又开始流血,血透过水红色舞衣渗出来,像一朵绽开的红梅。
"受伤了?"他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苏满月下意识地捂住伤口,后退半步。这人身上有股淡淡的冷香,跟寒江客栈面具人身上的味道很像,却又更加清冽。
男人没再追问,只是弯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那张诗笺。月光下,苏满月看见他左手食指上戴着枚墨玉戒指,上面刻着个小小的云纹——跟她袖袋里那片瓷片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苏满月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了——三年前,家乡发大水,她漂在水里快要淹死时,岸边有个骑白马的少年,眉眼就跟眼前这人一模一样。当时他手里拿着枚云纹玉佩,光芒刺得她睁不开眼。
"诗写得不错。"男人将诗笺还给她,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指,凉得像冰,"叫什么名字?"
苏满月握紧诗笺,指节发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自己是苏满月?还是继续装月娘?
"奴家月娘。"最终,她还是选择了隐瞒。
男人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就走。玄色衣袍在月光下划过道优美的弧线,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黑鹰。走到楼梯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苏满月一眼:"若有一日,你想知道真相,就去城南云来茶馆。"
说完,他再也没有回头,径直消失在夜色里。
苏满月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诗笺。月光洒在她身上,冷得像霜。她知道,从今晚开始,她再也不是那个在万花楼打杂的阿圆了。她已经踏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面有玄铁盟,有萧惊寒,有面具人,还有这个神秘的玄袍男人。
"姐姐,你没事吧?"玲珑跑过来扶住她,脸色苍白,"刚才吓死我了,那位是......"
"我不知道。"苏满月摇摇头,突然觉得很累,"我想回房休息。"
玲珑点点头,扶着她往楼梯走。经过王大人身边时,那人看她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轻蔑和欲望,而是带着几分畏惧和探究。
回到柴房,苏满月脱下那件水红色舞衣,伤口的疼痛让她几乎站不住。玲珑端来热水给她清洗伤口,看见那道狰狞的口子,眼泪又掉了下来:"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苏满月没说话,只是从袖袋里掏出那片云纹瓷片,和刚才玄袍男人掉落的半边玄铁令牌——那是他弯腰捡诗笺时,从腰间滑落的。她一直攥在手里,直到现在才敢拿出来。
半边玄铁令牌上刻着只展翅的黑鹰,跟萧惊寒剑柄上的一模一样。只是这半边令牌的边缘,有个小小的缺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
苏满月突然想起寒江客栈那个腰间挂着玄铁盟标志的黑影,那个边角也缺了个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玄袍男人和萧惊寒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有玄铁盟的令牌?
无数疑问在她脑海里翻腾,让她头痛欲裂。窗外的月光格外亮,照在那半边玄铁令牌上,泛着冷光。苏满月知道,她必须尽快解开这些谜团,否则下一个死不瞑目的,可能就是她自己。
她将瓷片和令牌收好,躺到冰冷的木板床上。柴房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响了三下——已经是三更天了。
寒江客栈面具人的话在她耳边响起:"三日内,我要知道密信夹层里写了什么。"
苏满月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密信夹层里那张画着奇怪符号的黄纸。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像蚯蚓一样游动,仿佛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明天,她必须想办法弄清楚那些符号的意思。还有城南云来茶馆,那个玄袍男人到底想告诉她什么真相?
窗外的月光渐渐移开,柴房里陷入一片黑暗。苏满月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无论前面有多少危险,她都必须走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还在等着她的人。
夜色深沉,万花楼的喧嚣渐渐平息。只有远处的梆子声,一下一下,敲在寂静的秋夜里,像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