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社招新摊位前的音箱又一次发出刺啦爆响时,江野正用美工刀割开缠绕在喇叭上的胶带。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影子钉在布满涂鸦的展板上,白衬衫后背浸出的汗渍晕染开"野火烧不尽"的字迹,像幅正在褪色的抽象画。林小满蹲在旁边递螺丝刀,指尖蹭到音箱外壳的铁锈,忽然想起昨晚夹在物理笔记本里的吉他弦——此刻正和电磁感应定律共享同一页纸,金属丝在翻页时会发出细微的铮鸣。
"这破箱子比教导主任的固执还难搞。"陆鸣叼着根棒棒糖蹲过来,他是音乐社唯一的老成员,左耳戴着助听器,右耳却塞着耳机,"上周在废品站淘的,老板说这是八十年代的进口货,能震碎青春的迷茫。"他说着把耳机线递给林小满,里面播放的不是音乐,而是各种乐器的拆解决构图,"我在研究骨传导原理,说不定能治我的耳鸣。"
林小满接过耳机,听见齿轮咬合的咔嗒声混着电流杂音。她看见江野从音箱夹层掏出团缠绕的电线,线芯露出的铜丝已经发黑,像团被揉皱的时光。"这里断了。"他用镊子夹起段裸露的导线,阳光穿过氧化层,在地上投下绿幽幽的光斑,"需要找段漆包线,直径0.3毫米那种。"
"漆包线?"林小满想起物理实验室的器材柜,"我们实验课用的电磁铁导线好像就是......"
"不行。"江野立刻打断她,镊子在半空顿了顿,"教导主任昨天刚清点过实验室,少根针他都能发全校通报。"他把断导线绕成圈塞进裤兜,手腕护腕滑落露出半道伤疤,在阳光下像条银白色的琴弦。
就在这时,广播喇叭突然响起教导主任的声音:"各社团注意!接到家长投诉,严禁使用高分贝设备干扰教学......"话音未落,江野猛地合上音箱后盖,电流刺啦声骤然变大,伴随着《小幸运》的前奏从破喇叭里爆出来——不是完整的曲子,只是几个走调的和弦,却让林小满想起第一天在梧桐树下,他用空气弹唱的样子。
"快跑!"陆鸣一把扛起展板,江野拽起林小满的手腕就往操场边的梧桐林跑。阳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跳跃,林小满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音箱里断断续续的旋律,像段失序的共鸣。跑到老梧桐树洞旁时,江野忽然停下,弯腰把音箱塞进树洞里,动作熟稔得像藏起一个多年的秘密。
"这棵树空心的。"他喘着气解释,指尖敲了敲树皮,发出空洞的声响,"以前有人在里面藏过乐谱,五十年代的《黄河大合唱》手稿,后来被雨水泡烂了。"林小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树洞深处隐约能看见褪色的五线谱,像某种植物的脉络在黑暗里生长。
陆鸣从背包里掏出袋橘子糖,分给每人两颗:"上次在器材室看见教导主任锁了个铁皮柜,里面全是没收的乐器,说不定有能用的零件。"他剥开糖纸,橘子的甜香混着树洞的潮湿气息,"不过那柜子有密码锁,长得跟《哈利波特》里的巨怪似的。"
江野没说话,只是望着操场方向。教导主任的身影正穿过人群,手里挥舞着喇叭,像只愤怒的塘鹅。林小满忽然想起物理课讲过的共振现象——当外界频率与物体固有频率相同时,微小的振动也能引发巨大的能量。此刻她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江野的温度,那频率会不会刚好和她的心跳共振?
"我知道密码。"她忽然开口,说完就后悔了。江野和陆鸣同时看向她,眼神里的惊讶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以前帮物理老师搬东西,"她赶紧解释,"看见他输密码时,手指在'1978'的位置按了四下......"
江野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转身从树洞里掏出音箱,手指在外壳上某个凹陷处按了按,露出个隐藏的卡槽。"1978年,"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种奇异的颤抖,"我爸参加高考的年份,也是他第一次拿到奖学金买吉他的年份。"林小满看见他从卡槽里抽出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年轻的教导主任和一个抱着吉他的青年站在教学楼前,背景里的梧桐树才碗口粗。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致老周,琴弦永不生锈。——陈默"。林小满想起江野说过他父亲叫陈默,那个在乡下中学教了二十年音乐的老师。教导主任的名字她记得,叫周建国,每次在升旗仪式上讲话,都会下意识摸自己的地中海。
"他们认识?"陆鸣的声音里充满好奇。江野没回答,只是把照片小心折好放回卡槽,然后拿起音箱:"今晚十点,器材室见。"他的目光落在林小满手腕上,那里还留着早上被他拽过的红痕,"你要是怕......"
"不怕。"林小满立刻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吉他弦。她想起母亲病房里的窗户,每晚十点都会准时亮起走廊的灯,像某种不会失约的信号。也许破解密码柜的过程,就像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需要找到正确的"频率"。
夜幕降临时,林小满揣着物理实验室的备用钥匙溜出宿舍。月光把梧桐叶的影子投在器材室的铁门上,像幅被放大的电路图。江野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拿着个改装过的手电筒,灯头缠着线圈,看起来像个小型电磁炮。
"原理和特斯拉线圈类似。"他看见林小满的目光,解释道,"如果密码错误,柜子会触发警报,这个能干扰电子锁的信号。"他手腕上的护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林小满忽然发现护腕内侧刻着的不只是"J.Y.",还有串细密的数字——19780512,和她猜测的密码只差了后四位。
"试试吧。"陆鸣从背包里掏出听诊器,贴在密码柜上,"老式密码锁转动时会有特定的咔嗒声,我能通过骨传导听见。"他戴上助听器,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专注,"江野,你负责干扰信号,小满......你负责望风。"
林小满点点头,心跳得像刚跑完八百米。她看着江野打开手电筒,线圈发出轻微的嗡鸣,陆鸣把听诊器贴在柜门上,耳朵微微颤动。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远处宿舍楼的灯光和天上的星星在闪烁。
"停!"陆鸣突然低声说,"第三个数字是......5。"
江野调整着手电筒的角度,线圈嗡鸣声变了调。林小满屏住呼吸,看着陆鸣的手指在密码盘上转动,"1...9...7...8...0...5...1...2..."当最后一个数字按下时,密码柜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江野推开柜门,里面果然堆满了各种乐器:断了琴颈的小提琴、鼓皮破裂的架子鼓、还有个落满灰尘的电吉他音箱。林小满的目光被角落里一个木盒吸引,上面刻着"陈默"两个字。
江野的手刚碰到木盒,走廊里突然传来脚步声。"谁在里面?"教导主任的声音带着睡意,手电筒的光束从门缝射进来。
"快躲起来!"陆鸣低声说,拽着林小满躲到柜子后面。江野却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木盒。脚步声越来越近,林小满看见江野的背影在光束中微微颤抖,像根即将绷断的琴弦。
就在教导主任的手要拉开柜门时,江野忽然转过身,把木盒递了过去。"教导主任,"他的声音很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是我爸的东西,他让我来拿。"
教导主任愣住了,手电筒的光晃了晃,照在木盒上的刻字上。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小满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最后,他叹了口气,接过木盒,打开来——里面是把保养得很好的旧吉他,琴弦在月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你爸......"教导主任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还好吗?"
江野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林小满看见他的肩膀微微塌陷下去,像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空。教导主任把吉他递给他,又从柜子里拿出个崭新的音箱:"这个......拿去吧,别再用破箱子了。"
走出器材室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江野抱着吉他,音箱的线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林小满和陆鸣跟在后面,谁都没有说话。走到那棵老梧桐树前,江野停下脚步,把吉他放进树洞,动作轻柔得像安放一个易碎的梦。
"19780512,"他忽然说,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是我爸的生日。护腕上的数字,是他住院的病床号。"林小满这才明白,那些数字不是密码,而是他藏在护腕下的牵挂,像未完成的电路图,等待着电流通过的那一刻。
风又起了,这次没有带来教导主任的训斥,而是带着远处琴房传来的隐约琴声。林小满抬头望着漫天繁星,忽然觉得破解密码柜的过程,就像解了一道关于"思念"的物理题——那些被隐藏的数字、被锁起的吉他、被风吹散的许愿牌,都是构成答案的必要条件。
而在医院的病房里,江野的父亲正对着天花板发呆,床头柜上放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年轻的他和周建国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抱着崭新的吉他。窗外的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轻轻拨动时光的琴弦。
林小满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十点。她想起母亲病房的灯,此刻应该还亮着。江野忽然转过身,把那根0.3毫米的漆包线递给她,金属丝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明天物理课,讲电阻定律的时候,用这个做实验,效果会不一样。"
她接过漆包线,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指腹。这一刻,她忽然明白,有些连接不需要导线,有些共振不在声频范围,就像此刻她掌心的温度,和他眼里未说出口的话,正在夜色中形成一条无形的电路,电流穿过梧桐树的根系,流向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