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我在农舍后的土坡上掘了个坑,将那半块桃花酥、桃木簪和未绣完的帕子埋了进去。没有墓碑,只在旁边栽了株刚抽条的桃树苗,是从镇上花摊讨来的,根须带着湿泥,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离开那天,我在苏州城门口盘桓了三日。郎中说的肺痨晚期,农户说的没了气,阿绾留下的半块桃花酥……桩桩件件都像钉子,钉死了所有念想。可我总忍不住摸向胸口,那里还揣着阿婆给的油纸包,包着她留的字条,墨迹洇开的地方被我摩挲得发皱,却始终舍不得丢。
第四日清晨,我正要转身离开,街角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穿青布衫的货郎赶着驴车经过,车斗里堆着些绸缎,其中一卷湖蓝色的料子被风吹得散开,边角绣着半朵缠枝莲,针脚细密,竟和石桥上那帕子的纹样分毫不差。
“这料子是哪儿收的?”我一把攥住货郎的缰绳,指节泛白。
货郎被吓了一跳,慌忙道:“是、是前几日在无锡城外的渡口收的,一个老妇人拿来当掉的,说家里姑娘急着用钱瞧病,连带着这没绣完的料子都卖了……”
我追问那老妇人的模样,货郎挠着头回忆:“头发花白,背着个药箱,说话温温柔柔的,说姑娘是她远房侄女,肺上不大好,要去南边寻个暖和地方静养。对了,她还问我,苏州往南的水路是不是好走,说姑娘坐不得马车,颠簸着难受。”
无锡渡口。往南。坐不得马车。
我猛地松开缰绳,驴车“咯噔”一声往前挪了挪。货郎嘴里的老妇人,既不是阿婆说的“表哥”,也不是农户见过的“接走姑娘的人”。而那半朵缠枝莲,除了阿绾,我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能绣得这样像模像样。
我买了那卷湖蓝色绸缎,指尖拂过冰凉的丝线,突然想起阿绾总说,她绣活时爱用苏州的丝线,颜色正,韧劲足,只是价格贵,平日里舍不得买。可这卷料子用的,偏偏就是苏州最好的苏绣线。
那天下午,我沿着运河往南走。岸边的桃花开得正烈,风吹过,落了满身花瓣,像极了去年洛阳城的春天。有个撑船的老艄公正蹲在船头补网,见我盯着水面发呆,随口道:“前几日倒是载过个病恹恹的姑娘,由一个老妇人陪着,说是去湖州。那姑娘总咳嗽,却爱在船头坐着,手里捏着支桃木簪子摩挲,有次掉水里,她差点跳下去捞,被老妇人拉住了……”
我猛地抬头,老艄公已划着船远了,只留下船尾荡开的水纹,一圈圈漫到岸边,打湿了我脚下的青石板。
桃木簪。掉水里。
我低头看向腰间,那里别着支新刻的桃木簪,是昨晚在客栈里连夜刻的,簪头特意补全了缺角,边缘磨得光滑,像阿绾从前总摩挲的那样。
风又起了,吹得运河水面波光粼粼。远处的渡口传来铃铛声,有船靠岸,有船启航。我握紧了腰间的新簪子,转身往南走去。
湖州。或许不是终点。或许,根本就没有终点。
但至少,这一次,我知道该往哪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