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十三分,温言被一阵陌生的声音惊醒。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耳后的植入体传来微微的胀痛。窗外还是一片黛蓝色,但某种清脆的、跳跃的声音正不断传入她的大脑——滴答,滴答,滴答。她愣了三秒才意识到,那是屋檐融雪的声音。
"天啊..."温言捂住嘴,指尖碰到脸颊时才发现自己哭了。她颤抖着摸到床头柜上的控制器,医生说过这是调节灵敏度的。轻轻一推按钮,更多声音洪水般涌了进来。
楼下早班公交的刹车声。隔壁邻居家电视的早间新闻。冰箱运作时的嗡嗡震动。这些对常人来说稀松平常的背景音,对她而言却是遗失十年的珍宝。温言光着脚跑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
啾啾,唧唧,咕咕咕。
各种鸟鸣交织成网,将她温柔包裹。她记得九岁前的春天也能听见这些,但记忆中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旧照片,模糊褪色。而现在,每一声啼鸣都清晰得让她心脏发疼。
温言跌跌撞撞冲下楼,差点被自己的拖鞋绊倒。厨房里,母亲正在煮粥,陶瓷勺碰触锅底的声响让她驻足。咕嘟咕嘟的沸腾声,水龙头没拧紧的滴水声,还有...还有...
"言言?怎么起这么早?"母亲转身看见她,惊讶地放下勺子。
温言瞪大眼睛。这是十年来她第一次不依靠读唇语就听懂母亲的话。声音透过耳蜗处理器转化为电信号,在她大脑中重新被解读为有意义的语言。母亲的嗓音比她想象中要沙哑,带着晨起的疲惫。
"妈..."她哽咽着开口,却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原来在别人耳中,她的气声是这样的吗?
母亲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眶瞬间红了:"你...你能听见了?"
温言点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母亲冲过来抱住她,抽泣声近在耳畔,温热的,潮湿的,如此真实。她从未想过哭泣也是有声音的,像一场微型暴雨。
"我给江野打电话!"母亲抹着眼泪摸出手机,"那孩子从手术那天就天天发信息问情况..."
"别!"温言抓住母亲的手腕,"我想...想自己告诉他。"
其实是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如果江野知道她能听见了,那些"悄悄话"就会消失吧?想到这个,胃里突然泛起一阵莫名的失落。
吃早餐时,温言被烤面包机的"叮"声吓得差点摔了果酱瓶。父亲大笑的声音震得她耳膜发痒,原来爸爸笑起来像低音鼓。她像个新生儿一样重新认识着这个世界,每一个声音都让她又惊又喜。
"你今天要去医院复查吧?"父亲递给她一片面包,"让江野陪你去?"
温言刚要回答,突然听见后门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种特有的节奏,两步一跳,最后一步总会在地砖上轻轻蹭一下。她小时候就发现江野有这个习惯,现在终于知道那会发出怎样的声响。
叮咚。门铃响了。
"我去开!"温言跳起来,却在握住门把时犹豫了。深吸一口气,她故意取下耳蜗的体外处理器塞进口袋,才拉开门。
江野站在晨光里,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散开。他穿着深蓝色羽绒服,鼻尖冻得发红,右手拎着个保温袋,左手正要去按第二下门铃。看见温言,他眼睛一亮,嘴唇动了动。
温言盯着他的口型:"睡过头了?"
她点点头,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他开合的嘴唇上。过去十年,她只能靠这些唇部动作猜测他"悄悄话"的内容。现在只要戴上处理器,她就能知道那些被隐藏的真相...
"早餐。"江野举起保温袋,从里面掏出两个饭盒,"我妈做的南瓜粥和煎饺。"他说这话时嘴角微微上扬,睫毛上还挂着霜花。
温言接过饭盒的瞬间,江野突然伸手碰了碰她的发绳——浅草莓色的,毛绒绒一个小球。她今早特意挑的这个。
"很适合你。"江野比划着,眼睛弯成月牙。然后,就像过去十年间无数次那样,他自然而然地凑近她左耳——那个没有残余听力的耳朵——嘴唇几乎贴上她耳廓。
温言浑身僵住了。
"...言言今天的草莓发绳特别可爱。"
这声音比她记忆中的低沉许多,带着晨起的沙哑,近得仿佛直接振动在她的鼓膜上。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可怕,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细小的绒毛,激起一阵战栗。
江野说完就退后一步,若无其事地比划:「外面冷,快进去吃早餐。」
温言站在原地,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原来那些"听不见"的瞬间,他都在说这样的话吗?九百七十四次"喜欢",还有无数个她没能捕捉的温柔词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气里?
"怎么了?"江野歪头看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温言机械地转身走向餐厅,大脑一片空白。她该揭穿吗?如果说了,那个会在她听不见时偷偷说心里话的江野就会消失。如果不揭穿...那就是欺骗。口袋里的处理器突然变得沉甸甸的。
"江野来啦?"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正好,言言的耳蜗今天早上好像启动了,她——"
"妈!"温言猛地打断,但已经晚了。
江野的保温袋掉在了地上。
"你...你能听见了?"他的声音在发抖,右手无意识地抓紧胸口的衣服,像是突然无法呼吸。温言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震惊,慌乱,还有某种近乎恐惧的情绪。
"从几点开始的?"江野追问,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温言抿了抿嘴唇:"五点十三分。"
江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温言看着他喉结滚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在计算时间——从五点十三分到现在,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尤其是那句...
"所以..."江野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都听见了?"
餐厅里突然安静得可怕。母亲敏锐地察觉到异样,悄悄退回了厨房。温言看着江野通红的耳尖,忽然想起便利店的玻璃倒影里,他偷到糖般的笑容。
"听见什么?"她慢慢从口袋里掏出耳蜗处理器,在江野眼前晃了晃,"我还没戴呢。"
江野如释重负的表情几乎让她内疚。他弯腰捡起保温袋,手指还在微微发抖:"没、没什么...去医院前先把早餐吃了吧。"
温言低头喝粥,偷瞄江野用手机查询"人工耳蜗使用注意事项"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鼻梁上的小痣上,那是她小时候经常用手指去戳的地方。现在她能听见他呼吸的节奏,还有不自觉发出的、小小的鼻音。
原来江野是这样的存在。不只是画面和手语,还有声音的温度,气息的流动,所有她曾经错过的一切。
去医院的出租车上,江野坚持坐在副驾驶,全程盯着窗外。温言知道他在躲什么——如果坐在她旁边,他又会忍不住说那些"听不见"的悄悄话。而现在,这个保持了十年的习惯突然变得危险起来。
"右耳听力测试通过。"医生敲着键盘,"现在试试低频声音。"
温言戴着测试耳机,听见一阵低沉的嗡鸣。像远处传来的雷声,又像...像江野昨晚发来的语音消息。当时她还没开机,只能看见波形图跳动。现在她知道了,那是他说"晚安"时的声音。
"恢复得比预期好。"医生笑着打印报告,"接下来是语言康复训练,最好有人每天陪你练习..."
"我来。"江野突然开口,又迅速补充,"我和温言是同桌,很方便。"
走出诊室时,温言故意落下一步。江野立刻回头,晨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地板上投下修长的影子。
"怎么了?伤口疼?"他皱眉的样子和十年前那个给她贴创可贴的小男孩重叠在一起。
温言摇摇头,突然摘下处理器塞进口袋。江野愣了一秒,随即露出恍然的表情。他左右看看,确定走廊没人后,俯身凑近她耳边。
这个距离能闻到他衣领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温言屏住呼吸。
"...下午数学小测,我帮你复习。"
就这?温言失望地撇嘴。江野退开后,她一把抓住他手腕,重新摘下自己的处理器,然后——踮起脚尖,亲手把它戴在了江野耳朵上。
江野僵住了。温言能看见他瞳孔骤缩,喉结上下滚动。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制造"听不见"的时刻,而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说点特别的。"温言用气声说,手指在他掌心写字:真、心、话。
江野的耳朵红得快要滴血。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深吸一口气,颤抖的唇几乎贴上她耳廓——
"叮!"
电梯到达的声音吓得两人同时弹开。护士推着药车走出来,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江野慌忙把处理器塞回温言手里,转身就往楼梯间跑。
"江野!"温言喊他。
那个背影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温言戴上处理器,听见他咚咚咚跑下楼梯的脚步声,还有一句飘散在空气中的、几不可闻的:
"...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