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的升旗仪式,天空蓝得像被水洗过。
温言站在班级队伍的中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后的处理器。这是耳蜗开机后第一次参加全校集会,操场上的嘈杂声海浪般一波波涌来——窃窃私语,鞋底摩擦草坪,旗杆绳索晃动的金属声。她深吸一口气,做了江野教她的那个手势:食指轻点太阳穴。
"别紧张。"有人在她耳边说。
温言转头,江野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他今天穿着整齐的校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领口别着小小的国旗徽章。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勾勒出挺拔的轮廓。
"你不是要在主席台..."温言指了指前方。
江野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盒递给她:"降噪耳塞,如果太吵就用。"他顿了顿,"校长讲话至少四十分钟。"
温言接过盒子,指尖碰到他温热的手掌。江野迅速缩回手,耳尖泛红,转身朝主席台走去。她望着他的背影,想起昨晚他发来的消息:「明天别看台下,只看天空和国旗,就不会紧张。」
可她没说自己会紧张的是听他演讲。
"下面请高三(1)班江野同学作国旗下讲话。"校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嗡鸣。
江野走上主席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高度。阳光照在他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温言屏住呼吸——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远的距离"听"他说话。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江野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操场,"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如何真正倾听》。"
温言猛地抬头。这根本不是原定的《科技创新与青年责任》!她看见校长在台下皱眉翻看手里的流程表,而江野镇定自若地继续:
"我们每天都听到无数声音,但很少真正倾听..."
他的声音清澈有力,像山涧流过卵石。温言不自觉地向前一步,处理器将每个音节精准地送入她的大脑。这不是透过助听器模糊的震动,不是读唇语猜测的内容,而是完整的、立体的江野的声音。
"...真正的倾听需要放下偏见,需要全神贯注。就像..."江野的目光扫过操场,在温言所在的位置短暂停留,"就像你第一次听见世界的声音,每一个音符都珍贵。"
温言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是在说她。
"有些人因为各种原因生活在寂静中,但他们的世界同样丰富多彩..."
林芊芊站在前排,突然回头看了温言一眼,嘴角挂着冷笑。她转身对身边的女生说了什么,几个女生同时回头,目光像针一样刺来。温言攥紧了手中的耳塞盒,塑料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而当我们学会倾听,就能听见花开的声音,云流动的声音,还有..."江野的声音忽然变得柔软,"还有那些藏在沉默里的真心话。"
操场上响起礼貌的掌声。江野鞠躬下台时,温言看见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情复杂。队伍解散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往教学楼走,议论声此起彼伏。
"江野怎么回事?突然改主题?"
"明显是说给那个聋子听的吧..."
"听说她能听见了?装的吧..."
温言加快脚步,那些话语却像影子一样追着她。处理器将声音无限放大,每个字都清晰得刺耳。转角处,她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小心。"江野扶住她的肩膀,立刻又松开,"演讲...还行吗?"
温言想说很好,想说谢谢,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她只是点点头,目光落在江野的领口——国旗徽章不知何时歪了。
"帮我调一下处理器好吗?"她轻声说,"有点杂音。"
江野带她来到教学楼后的小花园。这里种着一排樱花树,花期已过,绿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他示意温言坐在石凳上,自己则半跪在她面前,从口袋里掏出调节器。
"转过去一点。"他轻声说。
温言转过身,感受到江野的手指轻轻拨开她耳后的头发。微风吹过,带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调节器发出细微的滴滴声,江野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温暖而规律。
"好了。"他后退一点,"试试看?"
温言环顾四周。树叶的沙沙声还在,但变得柔和;远处教学楼的喧闹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而江野的声音像清澈的溪流,从所有杂音中脱颖而出。
"嗯,好多了。"她微笑,"你的演讲..."
"江野!"一个粗犷的男声打断了她。
赵明带着几个男生走过来,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温言记得他——就是上周在课堂上刮桌子的人。
"听说你为了个聋子跟老师吵架?"赵明故意提高音量,"值日表都给你改了,真了不起啊。"
江野站起身,挡在温言前面:"有事?"
"没什么,就是好奇。"赵明歪头看向温言,"她真的能听见了?还是装的?林芊芊说她——"
下一秒,赵明已经躺在了地上。温言甚至没看清江野是怎么出手的,只听见一声闷响,赵明捂着鼻子哀嚎。其他男生愣在原地,显然没想到年级第一会突然动手。
"道歉。"江野的声音冷得像冰。
赵明爬起来,鼻血滴在校服上:"你疯了吧?为了个残——"
江野又上前一步,这次被温言拉住了手臂。她能感觉到他肌肉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算了。"她小声说,"走吧。"
江野深吸一口气,慢慢放松下来。他弯腰捡起掉落的调节器,转身时最后看了赵明一眼:"再让我听见你说她一个字,就不只是鼻子了。"
回教室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温言偷偷观察江野的侧脸——眉头紧锁,下颌线条僵硬,完全不是平时温和的样子。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打架,为了她。
"你不必这样的。"快到教室时,温言终于开口。
江野停下脚步:"我忍他很久了。"
"但打架会记过..."
"值得。"江野简短地说,推开了教室门。
全班瞬间安静。几十道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又迅速移开。温言走回座位,发现桌上被人用涂改液写了"装聋"两个字。她默默掏出纸巾擦拭,后桌的女生突然递来一瓶去光水。
"谢谢。"温言小声说。
女生摇摇头,压低声音:"别理林芊芊,她只是嫉妒。"
温言愣了一下,点点头。或许不是所有人都在议论她,但处理器总是自动放大那些负面声音,就像眼睛在黑暗中会不自觉寻找最微弱的光源。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温言因为刚做完手术可以旁观,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看同学们打排球。江野在场上格外显眼,高高跃起扣球的动作干净利落,引来一阵欢呼。
"给。"
一瓶冰镇柠檬茶贴在她脸颊上,温言吓了一跳。林芊芊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校花今天把长发扎成了高马尾,露出精致的下颌线。
"不用了,谢谢。"温言警惕地说。
林芊芊耸耸肩,自己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听说江野为你打架了?"她眯起眼睛,"真感人。"
温言没有回答,目光追随着场上的江野。他正朝这边张望,看见林芊芊后立刻皱起眉头。
"你知道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林芊芊突然凑近,"愧疚。"
"什么?"
"九岁那年,是不是他约你去操场才害你高烧的?"林芊芊的声音像毒蛇吐信,"他照顾你,只是因为他觉得那是他的错。"
温言猛地站起来,处理器因为突然的动作发出刺耳的反馈音。她眼前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雨天,操场,一个模糊的男孩身影。但具体细节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胡说。"她声音发抖。
林芊芊笑了:"去问他啊。"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对了,你听音乐是不是像听机器人说话?真可怜,江野的钢琴你永远听不懂。"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温言心里。她确实还没告诉江野,耳蜗处理的声音和自然听觉不同,音乐听起来像电子合成的怪响。这是她最隐秘的遗憾。
放学铃响起时,温言发现处理器电量只剩10%。她关掉省电模式,慢慢收拾书包。江野被老师叫去谈话——因为打架的事。她决定在校门口等他。
走廊上人潮涌动,同学们嬉笑打闹着冲向校门。温言贴着墙走,避免被撞到。经过楼梯拐角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根本不是因为喜欢,就是愧疚。"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林芊芊亲口说的..."
温言加快脚步,处理器却突然发出低电量警告,接着彻底关机。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视觉信息涌入——同学们张合的嘴,夸张的表情,指指点点的动作。奇怪的是,这种寂静反而让她安心。
校门口的梧桐树下,温言坐在长椅上等江野。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一群鸽子扑棱棱飞过天空。她想起林芊芊说的话,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漂浮,却怎么也拼凑不完整。
"久等了。"江野的声音突然传来。
温言抬头,看见他额头上还有汗珠,显然是跑过来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头示意没电了。江野立刻会意,从书包里掏出充电宝递给她。
等待开机的时间里,江野坐在她身边,在本子上写字:「老师只是警告一下,没事。」
温言点点头,看着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金边。处理器终于重启成功,周围的声音逐渐回归。
"回家吧。"江野站起来,伸手要拉她。
温言犹豫了一下,突然关掉处理器电源。江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恍然的表情。他俯身靠近她耳边,嘴唇几乎碰到她耳廓:
"今天...我很想你。"
温言虽然听不见,但读唇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江野退后一点,做了个"走吧"的手势。
两人沿着林荫道慢慢走,影子在地上交叠。温言偷偷观察江野的侧脸,想起早上的演讲,想起他为她打架的样子,想起笔记本里974次告白。林芊芊说的话可能是假的,但有一件事是真的——她确实记不清失聪那天的细节了。
路过一家音像店时,江野突然停下。店里正在播放《月光》,但透过耳蜗处理器,钢琴声变成了机械的电子音,毫无美感可言。温言下意识皱眉。
江野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反应:"听起来...不好?"
温言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像机器人弹的。"
江野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握住温言的手腕,在她掌心写字:会、好、的。
温言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打字:「九岁那年,我为什么会在操场淋雨?」
江野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松开她的手腕,目光游移,最后落在远处的红绿灯上。绿灯亮起,他迈步向前,假装没看见这个问题。
温言追上他,处理器捕捉到他急促的呼吸声。那个总是对她有求必应的江野,此刻明显在逃避什么。林芊芊的话突然在她脑海中回响:愧疚。
回到家,温言翻出童年相册。九岁那年的照片很少,有一张空白处写着"言言高烧住院"。她盯着照片里病床上小小的自己,拼命回想那天的情景——雨,操场,还有...一个篮球?
突然,处理器传来一条消息提示。是江野发来的语音。温言点开,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犹豫:
"言言,关于那天...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温言反复听着这条语音,直到窗外的月光洒满书桌。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江野这十年的陪伴都是真实的。974次告白,每一次都刻在他的海浪笔记本里,也刻在她的心上。
她回复了一个"好"字,然后关掉处理器,在完全的寂静中入睡。梦里,她听见了完整的《月光》,不是通过处理器,而是记忆中最原始、最纯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