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邑城头断袍声
兖州的风,秋末时总带着铁味。菏泽郡的驿卒三天前撞开昌邑城的城门,马嘴里淌着血沫,只喊出三个字:“胡骑至——” 便栽倒在青石板上,怀里的塘报被风卷开,墨迹洇着血,写着“距菏泽郡不足百里,沿途村镇皆焚”。
城主魏承宗站在府衙的高台上,望着城下涌动的人潮。昌邑城不算大城,却住着三万百姓,多是靠汴水两岸的良田过活的农户。此刻他们背着包袱,牵着牛羊,挤在通往城南的官道上,哭喊声混着孩童的啼叫,像根钝针扎在人心里。
“城主!” 府兵校尉张猛提着甲胄跑上来,护心镜撞得甲片哐哐响,“胡骑来得太快,按这速度,百姓至少要两日才能撤到百里外的巨野泽。可探子回报,胡骑的先锋最迟明日午后就到!”
魏承宗的手指抠着栏杆,木刺扎进肉里也未觉。他今年五十有三,鬓角已霜白,平日里总穿件月白长袍,袖口绣着菏泽郡特有的莲纹——那是他年轻时中举时,妻子亲手绣的。此刻长袍的下摆被人潮带起的风掀动,他忽然抬手,抽出腰间的佩剑。
剑是普通的铁剑,是他任城主时,郡里的老铁匠打的,剑鞘上连个像样的纹饰都没有。但此刻剑光出鞘,映得他眼底发亮,像淬了秋霜。
“张校尉,” 他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嘈杂,“再调三百府兵,守住城南渡口,督促百姓登船,不必等行李,人先过去!” 又转向主簿,“让各坊的里正敲锣,凡能动者,无论老幼,皆往渡口去,告诉他们,昌邑城能挡一日,他们便多一日生路!”
吩咐完,他转身看向围在台下的人——有捧着账册的县令,有攥着佛珠的参军,有端着药箱的医官,甚至还有几个穿着锦袍的太监,是上月从齐国王都派来督查河工的。他们脸上的惊惧像被冻住的冰,有人的嘴唇都在打颤。
“诸位,” 魏承宗抬手,剑刃划过自己的长袍下摆。月白的布料簌簌落下,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短褐,“这袍子,是体面,是身份。可城破之时,体面换不来百姓的命。” 他将断袍掷在地上,用剑鞘碾了碾,“胡骑要的是城池,是财货,我们守在这里,他们便不会立刻去追百姓。”
台下一片死寂,只有风卷着断袍的声音。
“城主……” 七品县令周文彬推了推歪斜的幞头,他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送走的户籍册,“我们只有不足千名府兵,胡骑却是精锐……”
“周大人,” 魏承宗打断他,剑尖指向城南,那里隐约传来船桨划水的声音,“你昨夜清点户籍,说昌邑城有七百三十一户,对吗?” 见周文彬点头,他又道,“此刻那些人里,或许就有你的亲眷,有你教过的学生。他们登船时,会不会回头望一眼昌邑城?”
他忽然提剑,往城楼走去。长袍的断口在风里翻飞,像面残缺的旗。“府兵随我登城!你们食的是昌邑的粮,护的是昌邑的人,今日便让胡骑看看,兖州的兵不是泥捏的!”
张猛第一个应声,甲胄重重磕在地上:“末将愿往!” 三百府兵跟着吼起来,声浪竟压过了风声。
“等等!”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是领头的太监刘福安。他平日里总揣着块玉佩,此刻却把玉佩塞进怀里,扯断了官服的玉带,露出里面的短衫,“咱家虽没练过武,却会敲梆子。城楼上总得有人报时,让渡口的百姓知道,咱们还在!” 他身后的几个小太监,也跟着扯破了长袍的下摆。
周文彬望着地上的断袍,忽然将户籍册塞进随从手里:“把这个送过岸,告诉百姓,册子在,家就在。” 他捡起路边一根断矛,矛尖虽钝,却被他握得紧紧的,“魏大人,下官是菏泽郡生的,昌邑城的土养了我三十年,今日该我还了。”
参军、医官、甚至平日里负责洒扫城楼的老卒,都陆陆续续跟了上来。有人扯断官袍,有人捡起石块,周文彬那顶歪了的幞头,被个小吏扶正了,两人相视而笑,眼里却都有泪。
魏承宗站在城楼的箭垛后,看着身边这些人。张猛的甲胄少了块护肩,刘福安的手在抖,却死死攥着梆子,周文彬的断矛上还沾着泥——他们本不是战士,是账房先生,是弄臣,是读书人。
但此刻,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都投在昌邑城的土地上。
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了黑尘。胡骑的呐喊声像闷雷滚过来,越来越近。
魏承宗举起剑,断袍的衣角扫过他的手背。“敲梆子!” 他对刘福安说。
“咚——咚——咚——” 梆子声在空旷的城楼上回荡,穿过汴水,传到南岸。正在登船的百姓们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座熟悉的城楼。夕阳下,城楼的影子巍峨如旧,隐约能看见许多人影,立在那里,像插在城头的一根根桩。
周文彬忽然笑了,他朝着南岸的方向拱了拱手,像是在对那些看不见的学生们说:“莫怕,先生还在。”
魏承宗的剑指向黑尘来处,风声里,他听见身边响起整齐的呼吸声。断袍在风里猎猎作响,像无数面小旗,在为身后的生路,数着最后的时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