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的九江郡,端午日的汴水总像翻了锅。
青灰色的水浪里,十二条龙舟正赛得紧。船头的鼓手赤着膊,擂鼓的节奏比岸边孩童的欢呼还急,船身两侧的桨手喊着号子,木桨入水时溅起的水花,竟在朝阳里映出层金红。岸上人更多,妇人捧着裹好的粽子往水里抛,说是喂给屈原大夫;穿朱红祭服的巫祝正领着几个童子跳“迎神舞”,铜铃在手腕脚腕上叮当作响,幡旗上绣的山鬼像——赤足披发,手里捏着灵芝——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阿爹快看!‘苍梧号’要追上了!”梳双丫髻的小娥拽着父亲的衣角,手指着最前头的龙舟。她爹是“苍梧号”的桨手,今早出门时还往她兜里塞了颗蜜枣,说“赢了就给你买糖人”。
巫祝老媪忽然停下舞步,侧耳听着什么。风里除了鼓声、号子声,似乎还有别的动静——像远处林子被踩断的枯枝声,又像兽群奔过的闷响。她皱着眉往上游望,那里是百越人常出没的芦苇荡,往年这个时候,他们总躲在暗处看楚人赛龙舟,从不靠近。
“不对!”瞭望塔上的哨兵突然扯着嗓子喊,声音劈得像断木,“芦苇荡里有船!好多船!”
人群瞬间静了。鼓手的槌子悬在鼓上,抛粽子的妇人僵在水边,连巫祝的铜铃都不响了。只见上游的芦苇像被巨手拨开,露出数十艘窄长的木船,船头站着披兽皮的汉子,手里的石矛闪着冷光——是百越的突袭队!
“是百越人!他们要抢船!”有人喊了一声,人群顿时炸开,妇孺往岸边的柳树林里钻,几个年轻后生抄起地上的扁担,却手抖得握不住。百越人水性极好,又凶蛮,去年就袭过下游的渡口,抢走了三十艘渔船。
就在这时,老媪突然举起幡旗。朱红的旗面“啪”地展开,山鬼的赤足像要从布上踏下来。“楚人,莫慌!”她的声音苍老却洪亮,像从地底滚出来的雷,“神在看!”
她转身对童子们厉喝:“唱《山鬼》!”
童子们虽怕,却跟着老媪开口,稚嫩的声音抖着,却带着股蛮劲:“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岸上的“苍梧号”桨手们本已要跳船护家,听见歌声,领头的壮汉——小娥的爹——忽然把木桨往船板上一顿。“怕什么!”他吼道,“咱们手里的桨,比他们的矛长!”说着将桨高高举起,黝黑的桨面在阳光下闪着光,竟真像杆长枪。
其他龙舟的桨手也反应过来。十二条船上的汉子们纷纷举桨,原本赛龙舟的号子,不知何时变了调,混着《山鬼》的唱词,变得又沉又烈。“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他们一边唱,一边将船往百越人的方向划,木桨入水时不再是轻快的点,而是带着劈砍的狠劲,水花溅得比船桅还高。
老媪的舞步也变了。她不再是慢悠悠地迎神,而是踩着鼓点转圈,朱红祭服的袖子甩得像火焰,幡旗上的山鬼像在风里扭动。岸边没来得及跑的百姓,被这股劲带动,有人捡起地上的火把——原本是要在傍晚祭祀时点燃的——高高举起来。三十多支火把连成一片火墙,火光里,人们跟着唱《山鬼》,有人学巫祝的样子扭动,有人举着扁担乱挥,竟真有几分神神叨叨的模样。
百越人的船本已冲到距渡口不足百步。他们见楚人没弓箭没甲胄,正咧着嘴笑,突然就被眼前的景象唬住了——十二条龙舟像十二条怪鱼,在水里横冲直撞,汉子们举着长桨,嘴里唱着听不懂的调子,调子又凶又怪,像山里精怪的嘶吼;岸上的火墙里,影影绰绰全是人,有的跳有的舞,红的绿的衣裳在火里晃,活像传说里专勾魂的鬼市。
“那……那是什么?”百越头领举着石矛的手开始抖。他听族里的老人说过,楚地有“鬼市”,夜里会有鬼神出来跳舞,凡人撞见了就会被勾走魂魄。眼前这火光,这怪歌,这疯疯癫癫的舞步,可不就是鬼市?
“头儿!他们唱的不是人歌!”一个年轻百越兵尖叫起来,他看见火把里有个影子举着幡旗,幡上的山鬼正“盯着”他,吓得手里的矛都掉了。
恰在此时,“苍梧号”的桨手们齐声吼出《山鬼》的尾句:“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吼声混着桨击水的巨响,竟让水面都颤了颤。十二条龙舟猛地加速,船头撞向百越人的船尾,木桨“啪”地拍在对方船板上,像是要把船劈成两半。
“是鬼!是鬼市!”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百越人顿时乱了。头领第一个调转船头,石矛都顾不上捡,其他人跟着往芦苇荡里钻,船桨划得东倒西歪,有两艘船还撞在了一起,溅起的水花里全是惊惶的叫骂。
直到百越人的船影没入芦苇,楚人才停下来。桨手们举着木桨,一时忘了放下;老媪的幡旗垂下来,山鬼的灵芝沾了片落英;小娥从柳树林里跑出来,扑到爹怀里,才发现爹的桨尖磕掉了块木茬,像颗断了的牙。
岸上的火把还亮着,《山鬼》的调子还在风里飘。有人捡起掉在地上的粽子,剥开一个往嘴里塞,嚼着嚼着就笑了:“他们说咱是鬼市?咱是九江郡的楚人!”
老媪收起幡旗,看了眼汴水深处,那里还漂着几个没被捡走的粽子。她忽然对着水拜了拜,铜铃又响起来,这次的调子轻快了,像在跟水里的神灵报喜。
后来百越人再没敢靠近九江郡。据说他们的头领回去后总念叨:“楚地的水鬼太凶,唱着歌就能吃人,那地方不能去。”
而九江郡的端午,从此多了个规矩——赛龙舟时,桨手们总要先唱一段《山鬼》,唱到“云容容兮而在下”时,就把桨举得高高的,像举着当年吓退敌兵的长枪。水面上的倒影晃啊晃,倒真像有无数个山鬼,在护着这片水,护着水里的船,护着岸上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