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的秋,总带着股硬气。灞水从灞上郡穿流而过,水色是浑黄的,像掺了新碾的粟粉,拍打着新白里的堤岸时,溅起的水花里都裹着沙粒。
老秦蹲在粟田埂上,手指捻着穗子。粟粒饱满得快裂开,金澄澄的,映得他手背的老茧都发亮。他是新白里的里正,手里总攥着两样东西:一把用了二十年的木耒,犁头被磨得只剩个弧;一块巴掌大的秦简,上面刻着“新白里”三个字,是当年他爹从县尉手里领的,说“里正的本分,就是让这三个字立在土里”。
“里正!西边的渠又漏了!”里典赵二光着脚跑过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昨儿那场秋雨,把渠底的夯土泡松了,再不修,南头那二十亩粟田就得旱着!”
老秦直起身,腰“咔”地响了一声。他今年五十六,三年前儿子秦禾跟着戍卒队伍去了北境,临走时扒着里门的木牌哭:“爹,等我立了军功,就回来帮你修渠。”如今木牌上的“新白里”三个字被风雨蚀得浅了些,秦禾的信却只来过两封,最近一封说“正在雁门关筑城,粟米够吃,勿念”。
他掂了掂手里的耒:“叫上里中能挑担的,带草绳和夯土,我去看看渠口。”
灞水的秋汛来得急。等老秦领着人到渠口,水已经漫过了渠岸,冲垮的缺口有三尺宽,浑黄的水正往旁边的荒地里灌。赵二急得直跺脚:“这缺口要是撑到明日,南头的粟子就得瘪一半!秦律里说了,田亩歉收,里正得去县廷回话呢!”
老秦没说话,脱了草鞋就往水里跳。水凉得像冰,没到他的腰腹,浪头打过来时,他手里的耒往泥里扎,竟稳住了身子。“搭人墙!”他吼道,“男人们站水里挡着,女人们往缺口填草袋!”
里中的汉子们跟着跳下水,肩并肩站成排,水拍在他们背上,发出“啪啪”的响。女人们背着草袋往缺口跑,鬓角的汗混着泥水往下淌,嘴里却数着数:“再添三个草袋!夯土跟上!”
日头偏西时,缺口总算堵住了。老秦爬上岸,腿肚子抖得像筛糠,赵二给他裹草绳时,发现他小腿被水里的碎石划了道血口子,血混着泥水,在裤管上凝成了黑块。
“里正,歇着吧,剩下的我们来。”一个叫翠娘的农妇递过粗瓷碗,碗里是温热的粟米粥,“你儿子禾儿要是在家,见你这样,准得跟你急。”
老秦喝着粥,望着南头的粟田。穗子还好好地立着,风过时,沙沙地响,像秦禾小时候在田埂上唱的童谣。他忽然想起秦禾第二封信里夹着片雁门关的枯草,说“北地的草硬,像爹的耒”。
夜里,老秦刚躺下,就听见里门的木铃响了。秦代的里门都挂着铃,有外人来就得摇铃通报。他披衣出去,见赵二举着松明火把,火光照着个穿破甲的兵卒,甲片上的漆掉得只剩几块,脸上全是风霜。
“里正,这兵卒说从北境回来,迷了路,想讨碗水喝。”赵二的声音带着警惕,按秦律,陌生兵卒需验传符,可这人怀里摸了半天,只掏出块裂了缝的木牌。
木牌上刻着个“禾”字。
老秦的手猛地抖了。那是秦禾小时候,他用耒柄给儿子刻的玩物,说“长大了要是当卒,就带着它,认路”。
“你是……赵甲?”老秦的声音发哑。秦禾信里提过同队的赵甲,是个颍川来的娃,总爱偷藏秦禾的粟饼。
兵卒愣了愣,突然“扑通”跪下,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往下掉:“里正!我是赵甲!秦禾他……他在雁门关筑城时,为了护着队里的粮车,被塌下来的土埋了……他最后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说‘爹的渠修好了,就别惦记他了’。”
木牌被赵甲的汗浸得发潮,“禾”字的刻痕里,像藏着点湿意。
老秦没哭,只是把木牌揣进怀里,摸出家里最后半袋粟米递给赵甲:“吃了,明早我领你去县廷登记。新白里的粟快熟了,你要是没去处,就留下帮着收粟。”
赵甲啃着粟米饼,眼泪掉在饼上:“里正,秦禾说你们修渠时,总唱《筑城曲》,他在北境也跟着哼,说‘听着像家里的声音’。”
老秦忽然站起身,往粟田走。月光洒在田埂上,他拿起那把老耒,往土里插了插,土松得很。他开始哼《筑城曲》,是秦地的老调子,夯土时唱的,词粗得像石头:“夯土三尺,立我秦疆;粟米满仓,安我家乡……”
赵甲跟着哼,里中的人被吵醒了,也披着衣裳出来,站在田埂上,跟着唱。翠娘的声音亮,赵二的嗓子哑,连刚会走路的孩童,都咿咿呀呀地跟着哼。歌声混着灞水的涛声,竟压过了秋夜的风。
秋收那日,赵甲学着用耒耕地,木柄磨得他手心起泡,却笑得咧开嘴:“里正,这耒比北境的矛好握,能长出粟米来。”
老秦看着南头的粟田,穗子被割下来,堆成小山。他摸出怀里的木牌,“禾”字在阳光下,像镀了层金。远处的灞水还在流,新白里的渠水声哗哗的,像谁在哼着《筑城曲》。
他忽然懂了,秦地的硬气,从来不是刀枪拼出来的,是田埂上的耒,是渠里的水,是里门的铃,是一群人守着一块地,哼着同一支调子,把日子往实里过。就像那木牌上的“禾”字,不管刻在哪,根总在这新白里的土里。
完。